第二天池佑騫單獨一人去找池列五,天剛大亮,池佑騫頭戴織貢禮帽,身穿藍綢衣袍來到王爺廟旁的義字茶館,只見茶館座無虛席,熱鬧非凡,三教九流,各色人等 ,力夫,拖神,打魚人,齊聚一堂,各席上划拳打馬,五啊六啊,談天說地,封神西遊,三國水滸,評頭論足,如蜂蟻朝王,亂哄哄,一派鳥噓吶喊,進門後他挑了一張沒有人的偏角茶桌,在桌子的左邊坐下,ど師王三早已注意他的動向,滑溜溜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他,ど師提著炊壺走過來問道:
「客伙喝哈子茶?」
敘府毛尖!
ど師一邊走到灶頭拿茶碗,一邊高聲唱道:
「唉!毛尖一碗,多放幾片葉子!」
ど師泡好茶後,端來輕輕將茶碗的蓋子蓋上,池佑騫並不喝茶,而是揭開茶碗蓋子,輕輕扣在茶船子上,這一切全被ど師看在眼裡,ど師沒有說話,轉了一圈依舊麻柳地給客人們摻水,待再來續水時,便嘟著嘴輕輕問道:
「客伙遠來?尊姓大名?」
池佑騫將手往桌子下一藏說:
「兄弟姓池,草字佑騫,永新場小碼頭虛占義字十排!」
「兄弟是路過?跑灘?還是滾案?」
「兄弟一不跑灘,二非滾案,有要事登門拜見貴碼頭紅旗管事。」
「稍等片刻!」
ど師說罷走進內堂,須臾,復出來對池佑騫說:
「兄弟!內堂請!茶錢碼頭候了。」
池佑騫起身隨ど師進入茶館內堂,只見內堂別有洞天,高敞寬大,正壁二幅畫,一副陳近南,一副鄭成功,這便是哥老會綦江總號大堂。忠義社。話又說轉來,袍哥的起源從鄭成功開洪門算起的話應從大清順治十八年,鄭成功歃血為盟和部下效仿《三國演義》劉、關、張三人,結拜為兄弟,發誓滅清復明,會盟地點台灣金台山明遠堂,袍哥這個名字卻是顧炎武,王船山等人秘密結社,舉義反清,顧炎武取《詩經》中「豈日無衣,與子同袍」取名「袍哥」。鄭成功在台灣金台山明遠堂同時派了兩撥人潛回大陸,發展漢留,蔡德英等五人奔赴東南沿海,陳近南單槍匹馬獨闖雲貴川,在雅安精忠山開堂,這是洪門在四川的開山第一堂,陳近南被袍哥遵稱開山祖師。畫像下簇擁著二排青布纏頭,藍衣擋褲的打手,ど師引池佑騫來到一人跟前說:
「這位便是舵爺池列五,池大哥!」
池佑騫睜眼一看坐在中央太師椅上一人,滿臉橫肉,大手大腳,五十歲開外,手握一桿大煙槍,頭戴爪皮帽,身穿黑綢服,腳穿圓口鞋,蜜蜂眼,大嘴巴,滿口煙氣,只見他虛瞥了一眼,並不理人,依舊飄然若仙般的抽著大煙,不理不睬,要是平日裡池佑騫根本看不起他,今天卻不一樣,有求於他,便顯露出一副恭謙崇拜的樣子,口齒伶俐地說道:
「兄弟與大哥同姓家門,草字佑騫,在永新場小碼頭虛占義字十排。兄弟來時慌張,走時匆忙,未帶單張草片,本應登門拜訪各台龍哥虎弟,奈何人地生疏,遠近不一,只得口中申登,久聞貴龍碼頭山清水秀,人傑地靈,兄弟禮節不周,問候不到,望大哥包涵!」
池列五聽完稟談,見其豐儀修整,禮度謙厚,方才動了一下,竟自起來轉了一圈,對ど師說:
「把兄弟們都叫來!」
「要得!」
ど師應聲而去,池列五是個口直心快的粗人,轉過來劈口就說:
「既然是家門,當然五百年前是一家,俗話說得好:人不親,行道親,行道不親社會親,兄弟呀!有哈子話——直說!」
「好!大哥痛快!兄弟佩服,兄弟此來登門造訪,無事不登三寶殿。一則兄弟原本要與大哥續個親,即是家門,那也要理個脈絡,明個尊長,小弟矮兄長一輩,原也該叫兄爺!」
「哎!兄弟也是舉人出身,還是叫個哥穩恰些!」
「兄爺!即然續了親,也要在眾神面前敘個齒,作個儀式,發個誓言!」
「好!兄弟!痛快!耿直!來呀!捉隻雞來!」
一弟兄快速地出門,不一會兒,在街上順手捉到一隻紅花大雞公,倒了二碗烈性干酒,殺雞滴血,二人沐手焚香,焚化紙錢,然後送神,在眾神前跪叩八拜,雙雙端起酒碗,四目相視,池佑騫果然舉人出生,出口成章,滿嘴珠璣,朗聲說道:
「維大清國四川綦陽義士池列五,池佑騫等,是日沐手焚香清旨,伏為桃園義重,萬古留芳,眾心仰慕而敢效其風,管鮑情深,各姓追維而欲同志,況四海皆兄弟,豈異姓不如骨肉乎?況是同族,是以謂今日,營備牲禮,鸞馭金資,瑞叩齋壇,虔誠請禱,拜投昊天金闕玉皇大帝,五方值日功曹,城隍社令,過往一切神祀,仗此真香,普同鑒察,上自天,下自地,伏念雖生異日,死冀同時,期盟言之永固,安樂與共,顛沛相扶,思締結以常新,必富貴常念貪窮,乃始終有所依倚,情共日往以月來,誼若天高而地厚。伏願自盟以後,生死相好無尤,更祈人人增有永之年,戶戶慶無疆之福,凡事同頭上,如若背盟棄義,人神共誅之,凡在時中,全叨覆庇,謹疏。宣統二年元月三日文疏。」
「干!」
酒碗相碰,一飲而盡,哈哈大笑,棄碗於地,相擁相抱,情同骨肉,池佑騫坐下說:
「大哥!二則小弟原想與哥幹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哈事?」
「反了!」
池列五先是一驚,睜眼看池佑騫一陣,然後磕掉煙蒂仰頭哈哈大笑說:
「哈哈……,兄弟!你一來我就知道你想說哈子!老子實話說,早就憋了幾十年的氣,怕他個球,殺進衙門去,砍斷狗官的頭,你說朗個反法?」
「大哥!實不相瞞,兄弟受楊錦雲同盟會首領指派前來動員大哥參加同盟會,然後召集你的弟兄,大夥一起參加同盟會,追隨孫文先生。大家先搞武器,找個機會,帶著你的弟兄殺進衙門去!」
「這麼說你我兩兄弟心都想到一塊了,一不作,二不休,砍斷腦殼也只碗口大個疤,天不怕,地不怕!敢把皇帝拉下馬!干!」
池列五說得激動不已,神彩飛揚,唾沫四濺,ど師進門說:
「大哥!弟兄伙們都到了。」
「喊進來!」
一會兒,進來幾十位長相各異,貧富不均,膽大妄為,天不怕,地不怕的妄命之徒,依次坐下,池列五把池佑騫安排在他近的地方坐下,然後喝了一口釅茶,清了清喉說:
「今天來了個家門,池佑騫,我的兄弟,依老規矩,龍歸龍位,虎歸虎台,啟眼一看,在座的有會過的,有沒有會過的,會過的重見一禮,沒有會過的,彼此問候!」
他指著身邊的大漢說:
「從彭龍鈞兄弟起!」
那個大漢站了起來,只見他膚黑面醜,八字鬍,五大三粗,身著麻褲布衣,長辨盤頭,聲若吼虎,狀如雄獅,他雖是粗人,江湖上卻極為義氣,兩手抱拳丟了個「歪子」禮說:
「兄弟姓彭,草字龍鈞,在忠義社小碼頭虛位佔義字三排!」
「幸會!幸會!」
池佑騫還之以禮,彭龍鈞說完,緊挨著他一個瘦子也站了起來,同樣丟了個個「歪子」說:
「兄弟姓張草字仙槎,在忠義社小碼頭虛位佔義字四排!」
「幸會!幸會!」
接著在坐的袍哥兄弟一一介紹:熊次瀟,張樹楠,陳碩凡,陳柳東,田斗寅,陳京庸,程仿周,李雪琴,謝松泉,綢緞商譚慰蒼,鹽商劉獻陶,劉容光,鹽局師爺韓春庸,日雜商兼紳糧王根澄等忠義社骨幹弟兄,一一拜見,大家相互認識了,池佑騫拜碼頭總算結束了,池列五立於中堂之上說:
「弟兄們!我平日裡老說殺富濟貪,上山拉棚,一直以來架不起這個墨,也沒得個機會,今天小兄弟前來投奔我忠義社門下,機會來了,大家聽後要深明大義,不要執迷不悟。」
那池佑騫站在堂子中間侃侃而談說:
「各位弟兄!請聽我道來,滿人本不該入關,漢奸吳三桂出賣山海關,便得入關,自入關以來,二百餘年,乾淨壞事,楊州十日殺,天怒人怨,自中英鴉片戰爭以來,對外喪權辱國,對內殘酷鎮壓,遠的不談,談近的,四川的築路權竟被收回國有,賣給外國,試想!這鐵路都是外國的,我們大家還咋個活?」
「對頭!」
眾人頓時氣憤填膺,交頭接耳,怒不可遏。有人問:
「兄弟!你說說看!我們朗個辦?」
「這位仁兄說得好!大家一不靠天,二不靠地,靠大家!鐵路硬要爭回我們自己辦,其次是官府的捐輸要停辦,從現在起凡是袍哥弟兄不再繳納樂捐,這捐輸本是平民出於義心一點,是這樣的橫政府,蠻狗官挖空心思,編方打條,尋找各種科目,一年都要捐他幾回,兄弟們想一想,該捐不該捐?」
「不該捐?」
「好!只要弟兄們同心一條,管教他每年稅契銀不進一錢,稅契銀本是他狗官們的經常用款,沒有錢我怕他做官的能餓飯假充神仙?做官的人餓了飯也怕要買糠造反……?」
「哈哈哈……」
「弟兄們!小弟有一首詩念給大家聽!
清言中史秦皇帝,足銷劍戟為農器。
陳涉一旦揭竿興,刀挺披靡梗鋤利。
我持刀梃彼炮彈,誰雲背城不可戰?」
「好詩!」
「弟兄們!孫文先生創辦同盟會,其宗旨就是『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弟兄們!小弟受本縣同盟會首領楊錦雲之委派,特來忠義社發展同盟會,各位弟兄聽好,凡入會者,均屬自覺自願!」
眾弟兄聽得津津有味,如夢如癡,池列五說:
「大家都聽清了?」
「聽清了!聽清了!」
「好!我代表弟兄們一起表個態,全忠義社十排弟兄願加入同盟會!」
「好!」
「大哥!即便如此!也要有個儀式,每人發張紙筆,照抄我的內容。」
一弟兄拿出紙筆,一人一張,池佑騫寫道:
「同盟會入會誓詞:某某同志願參加革命,驅除韃虜,恢得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有諭此盟,人神亟之!」
說也奇怪,弟兄們一聽大哥發話,馬上照寫,跟著池佑騫舉起右手,跪在地下朗誦一遍,突然異常親切,互愛,互助,更加客氣了,這時一位生得身高馬大,體格健狀的青年陳京庸說:
「大哥!光靠我們這群赤手空拳的弟兄,我想是鬥不過衙門裡有槍有炮的官軍喲!這樣!鹽防軍管帶伍永年,文牘劉壁東都是我的弟兄伙,我明日去勸他們。希望他們也加入同盟會。」
「那是更好!即便說不動他們,只要他們保密並嚴守中立,兄弟便是立了頭功!大哥!立刻著手買槍買刀,時刻準備攻城!」
池佑騫說得激動萬分,池列五說:
「沒得問題!各位弟兄伙,無論士農工商均可舉薦來。」
「哎!大哥一聲令下,沒得說,我舉薦過路財神,扶歡壩大紳糧唐少廷,此人疏財好義,只要說到排滿,肯定一粘即合。」
「大哥!我舉薦棒老二鄭義成,王財神,賴明章,此三人又有弟兄伙一百多號人!」
池佑騫一聽,更是心潮彭拜地說:
「綠林好漢則更好!大哥!這人多事多必然走漏風聲,大家要警惕點,一旦有事,大家趕快聯絡,假若那不肖官軍來捕捉,弟兄們敲鑼打鼓,我們一窩蜂同上,一家有事,百家齊聚合,他的槍多手快,弟兄們!我們人多勢壯,鋼刀快,砍不完我袍哥弟兄們的腦殼,那怕屍骨堆山,血流成河,有死心橫順都戰得勝。」
「好!」
池列五說:
「兄弟們!不用怕!到時候我打頭陣,再挑一百個人組成敢死隊。誰敢辦燈兒, 跨流稀滴,當哥子的定要他三刀六個眼,自己挖坑自己跳,咳咳!不是平時吹燈,砍丫枝那樣杷和喲!」
「敬憑大哥調配!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眾人齊聲吼應!說完散會,池列五安排各自分工行動。買刀買槍,在彭龍鈞家操練。陳京庸找個機會去鹽防軍管帶伍永年處,伍永年本是個武榜眼出身,拉得一手好弓,射得一手好箭,卻滿身的江湖義氣,一身正直。
伍永年莊園在橫山半腰,地處幽僻深窈,但見莊園前後簾籠掩映,四面花竹陰森,裡面一明兩暗的廳堂,軒敞雅潔,窗欞潔淨,空明幽敞。二人相見,敘禮寒暄,分賓主坐下,下人端上茶來。陳京庸與伍永年有生死之交,便開宗明義講清來意,陳京庸深知伍永年雖為管帶卻恨透了武營的習氣,所有的兵丁平時是從不操練的,當官的更不用說了,而且還要剋扣糧餉,化公為私,這弊端真是一言難盡,常常歎息自己生不逢時,難展自己抱負,陳京庸一席話遂使伍永年茅塞頓開,爽朗地說:
「我雖是行伍出身的粗人,那仁義禮德還是懂的,別的倒也罷了,只是看不慣那些貪濫蹋婪,有事不論清紅皂白,得了錢在手裡就放了,成甚麼道理!罷!罷!罷!陳兄弟!我聽你的,願率全部官兵四百餘人加入同盟會!」
此事便成了。一天,池佑騫興高彩烈地回到家中,剛落座,只見一位身材修長魁偉,黃白鬍子,高顴骨, 黢黑面膚,一雙直眼,飄然有神仙之表,危撫辰,又名虎神,此人丰標不異,為人沉毅。和親樂善,一生孜孜於禪教,有風骨,澹泊明志,膽識過人,能文能武,謀略機深,清末科舉廢停後,入四川省警官學校,世居東溪琵琶山,祖父危聚五,父危西訪,家學淵源,崇尚理學,自幼及長,多從父讀,治學中危撫辰襟懷曠達,不為所囿,出詞吐氣,自幼不凡,為文則大開大闔,議論風生,均可作得活虎生龍,與楊錦雲為莫逆之交,小考初試,即為同科秀才,畢業後入巡警道,危撫辰的造訪,池佑騫欣喜如狂,二人在成都極相好,說:
「撫辰兄!我走時匆忙,未及與你打個招呼!」
「不須多說,保路同志會的羅倫,蒲殿英,顏楷第二天遭到抓捕,總督趙爾豐,巡警總長周考懷,府尹路廣鍾等人朋輩為奸,為兄甚抱不平,為兄雖末參加保路同志會,但見省方同志軍的鬧法,徒生紛擾,不能解決國是,其上司周考懷為人極其奸詐,若長住省城,恐怕難免不被他利用,於是決心回縣,專來找弟商討救國的徹底辦法!還有我在省府寫有二首長聯請你斧正!」
說著遞給一紙池佑騫,打開一看:
其一
四川福末造一分,論秀帥威風,真不愧是屠夫,永寧剿匪,流毒無辜,西藏治蕃,放生有限,老來心諒好,孰料殺機勃勃,把狗黨項戴,染得鮮紅,王也道台,田也道台,老周且署法司,老路亦稱太守,你何苦亂拉命債,為他人作嫁衣裳,奇哉怪哉!幾道兵符,皇天有眼,十大統領,寡母生兒,做起門頭不認人,殺得來傷心慘目。
三字獄已成大半,幸朝廷明鑒,恰好還我使君。投陝西湖,兼程救命,謝恩北闕,一電蘇魂……,羅本議長,蒲本議長,顏家尚稱翰苑,鄧家亦是孝廉……,打開窗子說亮話,硬算是誤國殃民。
其二
要想莫殺你們,除非那頂兒紅,掛兒黃,翎兒花,我才略略點頭,取出釜薪,誓把兵收鑼打!打!打!
明知是無天理,不過是蒲家舌,羅家嘴,鄧家筆,他會針針見血,故編圈套,招呼短命鬼來!來!來!
書乃八分體,遒逸殊甚,蕭灑自如,危撫辰見池佑騫看完說:
「為兄思前顧後,認為保路會都是秀才起事,三年不成,為兄對孫文領導的同盟會十分仰慕,這次回渝也是決心尋找同盟會。」
「太好了!天助我也!你見到錦雲麼?」
「未見!」
「錦雲!錦霄兩弟兄已在同盟會中任職,兄弟也加入同盟會,現正組織本縣的袍哥弟兄們準備幹一場覆鼎傾堂,改朝換代的大革命。」
「錦雲兄弟在本縣領導同盟會,兄弟也願參加!」
「好!好!改日我帶你一起去見我的袍哥弟兄們!」
於是約好,各自散了。
其實那時整個四川都已在革命的一堆乾柴上,已經冒起了縷縷青煙,大有一吹即旺,焦原燎林之勢,反清武裝起義形勢已經醞釀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