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明明聽得那太監說是恪哥讓人來接我的,我明明聽明白了。可是,這樣見著了,這樣終於日後就可以一起了,恍如一夢。這些年來,所有的日子,那些不鹹不淡的相處相遇,忽而我不知道該怎麼挪動自己的腳步——他是那萬丈光華,我卻渺小如塵,那小小的巷子,縱是跑著過去,似乎也是到不了的。我感覺到自己很冷,我想要的陽光就在眼前,自己卻可笑地害怕了,害怕日光會灼傷了自己。雙手環住自己,而我的腳跟似黏在了地上,動彈不得。恪哥於我,總是這般脆弱的存在,不敢觸碰只怕是假的。
「你瘦了。」他蕭索的語氣飄忽而至耳邊,一瞬間所有的委屈、悲涼湧上心頭,我已眼泛淚光。再聽得恪哥真摯地說著:「抱歉,負了你。」的話語時,我腳下不再凝固著,顧不得女兒家的矜持疾步就朝著恪哥奔去,重重地投入他的懷裡,而後不可抑制地放聲大哭。恪哥溫柔地撫拍著我的背,輕聲安慰著我:「哭吧,向所有的過去都隨淚水而去。往後恪哥不會再讓你離開,往後果兒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再也不必看著旁人的臉色提心吊膽地過活。」
我胡亂地點頭,又胡亂地搖頭。幸福來得如此突然,我變得不知所措,只在心裡一遍一遍地說著:果兒不需要你的道歉,無論如何都是果兒願意的,再也不許向我說抱歉,再也不許。可那樣的話,我斷不敢與恪哥說,他只是待我如妹妹,我絕不可有那些罔顧人倫的想法。輕輕離開恪哥的懷抱,我用手帕拭乾了眼淚轉而回以恪哥一暖意的笑容:「果兒很好,恪哥不必擔心。」
他稍加遲疑,但仍是點了點頭。然後只見恪哥牽起我的手,將我的手抵在了心口處,緩緩牽引著轉身,低低說了句:「恪哥帶你回家。果兒,我們回家去。」
「嗯。回家。」輕聲跟念,我重又感覺到一種安詳與溫暖。緊緊回握著恪哥寬大的手掌,我依順地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地走著。驀然回首,見著帶我離開的那太監緊跟在後而那瀰漫了過往煙雲的東宮,遠了,漸漸就遠了,就如我未曾真正靠近過一般。回過頭,我安心地看著恪哥的背,心裡只能默念:但願李承乾能活著,若不能,也祈求能讓李承乾有尊嚴地死去。
如此,輾轉出宮,躲在車子裡,我緊靠在恪哥胸懷裡,閉目遺忘——素晴,別了;李承乾,別了;李治,別了,那些宮裡的是是非非,心計算計,終究可以逃開了。只是娘親,心裡放不下,真真無法放下。
「我已著入畫佈置好了你的房間,也讓顏大娘做了你愛吃的菜。莫多想了,回家就該好好過了。」恪哥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語氣透著溫和。我靠著他,輕微點頭,重又漸漸睡去。這樣真好,累了能在他的懷裡休息——累了,這一次終於敢徹底地釋放自己的疲倦。
「小姐!小姐!小姐!」未下車子,睡眼仍迷濛時我就聽見入畫那熟悉的聲音,那般急切期盼。這麼還頭一次我不覺得她那樣高呼刺耳,倒是顯得那麼親切。噙著笑意,在恪哥的攙扶下我緩緩地下了車子,未待反應就被入畫緊緊地抱住。想對她說些什麼呢,卻分明聽見那人兒已經泣不成聲,於是輕聲勸慰:「回來了呢,我回來了呢。」
入畫輕推開我,穩住我的肩膀繼而對著我左瞧右瞧地,她也不顧那哭花了的妝容,只嘟囔著:「瞧著那皇宮真不是人待的,好好的小姐送進去怎麼就這般憔悴模樣出來?不是說御膳都頂好的麼?小姐,是不是被人欺負了?您定是太過善良被人欺負了!」
我莞爾,理了理入畫的髮髻,淡淡說著:「瞧你只顧著說,也不讓我進去。這會兒只你在欺負我了。」說得別館外候著的底下人都笑了,管家伯伯忙上前朝我拜了禮,順著恪哥的方向再躬身作勢請我們進去。入畫訕訕地吐了吐舌頭,歡喜地笑著,緊緊挽住我便領了我進去。我也是笑意:真好,這「逍遙館」我又回來了。
「阿兔,快別吃了,看看我嘛!」一進房內,我便笑語連連朝著吃著蘿蔔條的阿兔撒嬌,那兔子竟也懂得,難得放下了食物朝我看了那麼一眼就又繼續開吃了。無奈地笑了笑,我環顧了四周:「入畫,你這是天天都打理麼?怎麼這乾淨得不似長久無人住的模樣。這倒讓我錯覺從未離開呢。」
「小姐進宮了,瞧著話也多了,還會逗趣了呢。」入畫嗔怪著我,又在嘟囔著:「您也不知奴婢總覺自個兒與您道別是昨日,想起即傷感。就只能在這別館裡想您呢!您倒好,回來也不問問奴婢過得可好,就是打趣入畫。」
我失聲大笑,鮮少地暢快。驚得入畫瞪大眼睛看著我,連帶說話也結巴了:「小小小姐,你你您這是,這是咱家小姐麼?」
「若不是,那你說說我是誰呢?」知曉她為何驚訝,我也懂這幾年在宮裡自己的變化,笑笑說著:「這在牢房裡困久了,出來撒個潑,還不允許麼?」
入畫邊「嘖嘖」邊細細端詳我,才道:「小姐這會兒真真就像那獨孤公子說的那人了。這般可好了,平日總愁眉的,如今才是過生活的。」稍稍感歎,我見著她雖語氣歡喜但模樣隱含落寞。心裡也想到她許是感慨何事,我也微微一歎,別過臉去逗弄阿兔,傷心無奈的事情,不必再提。如今出了宮,我才懂得這般的生活是如何的珍貴,我該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