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陸香瑤心裡還覺得委屈極了,昨日在三春江邊上只匆匆見了皇帝一眼,根本沒看清他的相貌,今早在福運樓門口碰到個髒兮兮的叫花子,直嚷著要見陳太醫,她怎麼知道這是當今皇上呢?她若是知道,趕緊巴結都來不及,豈會出言侮辱,又幫著掌櫃的拳打腳踢趕他離去?
聽陸香瑤這麼一說,我總算明白過來,原來今早無戲跟我說的那個凶婆娘竟是香瑤。這個香瑤也真是的,幹嗎還對無戲動手呢,就算當時無戲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乞丐裝,不合她眼緣,她也不該打他呀,還把他半截手臂打得紅紅腫腫,可見用勁挺大。我蹙眉深思:心想好歹她也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怎麼如今竟變得如此不講道理、變本加厲的嫌貧愛富?
這麼想著,原先因可憐她的遭遇而對她建立起的幾分好感瞬時消去一半,又想起之前她如何惡毒害我、對我言辭如何狠毒,頓時有點洩氣,想著此人可能並不那麼容易改好,可能就如君堯所說,那種個性已是根深蒂固的了。可畢竟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同學,她若是一直這麼跪在我跟前,我想我也咽不大下去,飯菜如此精緻,不吃那多可惜呀,簡直對不起自己的肚皮。
我嘟著嘴扯扯舒無戲的手,「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可她這麼跪在這裡,我吃得也不痛快,倒不如讓她下去吧,你看不見,自然也就想不起來她之前如何冒犯了你。」
「你這是什麼心態,事情發生了,朕還能當作沒發生?」他笑得惡質,抬手握住我下巴瞄我,「告訴朕,你和這個陸香瑤是何關係?」
什麼關係?我愣了一愣,隨後便歎口氣道,「該算是老鄉吧。」
「老鄉?」舒無戲頓了頓,抬眼瞥了陸香瑤一眼,倒也沒再問下去,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照實說?恐怕說了他也不明白,倒不如省口口水。
「皇上。」陸香瑤向前爬了幾步,惶恐地叫道,「其實,說來此事也不能完全責怪香瑤。」
我一聽她如此說,就知事情不妙,她想推卸責任,可也不先瞧瞧舒無戲晦暗的臉色,恐怕無戲開始時只是想挫挫她的銳氣,讓她以後不可再這般狗眼看人低。她若不說話,跪上半刻,我自然能叫她全身而退,可是現在……
陸香瑤繼續道,「若不是福運樓掌櫃先把您給攔在門口,香瑤也不會誤會了皇上。其實說來說去,最最大逆不道的就是那個福運樓掌櫃,皇上若想解氣,香瑤倒有一個好辦法。」
「香瑤。」說多錯多,為何還不住口?枉她一世聰明,如今竟然看不出無戲正在壓抑心中怒火?
「你讓她說下去。」無戲淡淡地摁住我的手背,長眉一挑,緩緩疊起修長的左腿,冷凝視之。
陸香瑤看了我一眼,又向前爬了幾步,跪在無戲面前,自作聰明地獻計,「皇上心裡惱的就是掌櫃對您的不敬,那大可以派人封了福運樓,勒令它以後再不可開張做生意,再把那掌櫃請過來,重打他二十個板子……」
「香瑤!」我騰地站了起來,一手抓住桌角,身子氣得有些微微發抖。
如此進讒,可想過也許會害了一家無辜百姓?香瑤做事簡直太不知分寸了,我回頭望了一眼無戲,讀不出他那臉平靜下有何情緒波動。不過以我對他的瞭解,他並不是一個能夠輕易給人左右的人,而且……陸香瑤在他面前毫無顧忌的大放厥詞,甚至很可能引起他進一步的反感。
他見我望他,緩緩遞給我一個笑容,伸出一手拉我坐下,眼睛盯著陸香瑤,稍稍點點頭,「你的諫言很好,不錯的確是那個掌櫃不識好歹,把朕攔在福運樓外不讓進去,可對朕出言辱罵的是你,對朕再三動手的也是你,若說掌櫃要打二十板子的話,那麼你……是否該翻倍挨板子?」
陸香瑤臉色一白,強辯道,「自然沒這個道理,香瑤也只是好心幫那掌櫃,誰知卻幫了個倒忙,若非那個掌櫃看輕聖上在前,香瑤又豈會誤會呢?還請聖上明鑒!」
無戲危險地瞇起眼,笑著點點頭,可我看那笑意並未掠過眼中,只是冷冷淡淡地停留在臉上。我心想不大妙,下一刻便聽他低聲喚道,「來人。」
「皇上。」張三帶著兩個府衙守衛走入,躬身行禮。
陸香瑤興高采烈地轉頭看了張三一眼,回頭對無戲道,「皇上,不如就讓香瑤帶張大人前去封鋪抓人。香瑤一定會……」
「給朕把此人拖出去,杖責二十!」無戲勃然大怒、拍案立起,寬長的袖子筆直指向陸香瑤那方向。
這一下拍案怒吼,把我狠狠嚇了一跳,一雙桂圓眼瞪直了望向他。卻見那張冰凍三尺的俊臉上,除了深沉之外,沒有一絲多餘表情。
陸香瑤一時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瞪大眼看著無戲,「皇上,不是我,是福運樓掌櫃……」
張三等人哪裡容她聲辯,左右把她架了起來,不由分說便往外拖去。陸香瑤面對著我們給兩個侍衛往外拖去,兩腳在地上滑過,猶在奮力掙扎、喊叫,「皇上,皇上你弄錯了,皇上,不是香瑤,是……」
「住口!朕沒有弄錯!陸香瑤!朕要責罰的就是你!原本些微小事,朕也不必罰你,所謂不知者不罪,朕也沒這麼小氣。可你居然為了開脫罪責,不惜把罪名灌到旁人頭上,簡直是卑鄙無恥!」
「皇上不是這樣的,皇上,你聽香瑤解釋……」
「朕什麼都不要聽,你也不必解釋,朕要怎麼做根本不必你來教!敢在朕面前大放厥詞,如此自以為是之人,朕是頭一次見到!拖出去,還愣著做什麼?重重地打!」無戲揮揮手,一副眼不見為淨的表情。
「依依,依依救我啊,依依……」
我猛地回過神來,撲上去抓住無戲的衣袖,急急忙忙叫道,「皇上,不要,皇上,放過香瑤吧,她並非要頂撞你,只不過……」
「你不要給她說好話。」舒無戲皺著好看的眉頭把我拉到身邊,「坐下用膳,別讓此人壞了我們的食慾。」
「我怎麼吃的下啊?」我用力晃晃他的衣袖嚷嚷道,「皇上,寬厚待人是一種美德,雖然香瑤她是不對,可是……」
「你也說不下去了吧?」他皺皺眉頭把我拉到身側抱住,笑著望我,「那個討厭的人,竟敢在我面前指手畫腳,簡直不知所謂,不給她點顏色瞧瞧怎麼行呢?」
說話間,外頭已然動起了板子,劈劈啪啪的聲響,夾雜著絲絲哭喊聲,嚷得人心裡頭一陣紛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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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氣呼呼地翻個白眼,「你這人也真奇怪,平素我怎麼頂撞你,你都能忍了,香瑤不過多說了幾句,你就發作,你……」
「現在你知道,朕只對你一個人好了吧。」他烏黑的雙眸笑著彎成月亮狀,又恢復一片常態。要不是剛才親眼目睹他大發雷霆的模樣兒,我還真誤以為自個兒眼花或者在做夢,哪有人臉色轉變得如此之快,翻臉簡直堪比翻書似的。
「皇上——」我埋怨地嚷了一聲,就給香瑤一道急遽尖銳的喊聲打斷。
「啊,啊——」板子和著撕心裂肺的痛叫傳來,隱約還聽得她不住在叫我名字。我正想拔腿跑出去,卻給無戲攔腰一抱,旋身坐下。我怒,轉頭瞪向他近在咫尺的笑臉。
「用完膳再出去。」他朝一旁揮揮手,奴僕們盡數退下合上門,把陸香瑤的哭喊聲擋在了門外。
「子恕……」
「行了,二十板子打不死人的,朕向你保證,只要你乖乖吃完,咱們就出去。」他以不可違逆的語氣笑著對我說,眼底露出的鋒芒與冷酷,實則表示此事根本沒有轉圜的餘地。
我歎了口氣,動手拿起湯勺喝了一小口,雖然隔著幾道門,卻也擋不住香瑤那淒厲的喊叫,聽著叫人有些毛骨悚然。我沒來由抖了兩抖,給無戲一雙溫暖大手包裹住了。
他瞇著明眸微微一笑,抬手把我飄到眼前的一縷烏絲掠到腦後,輕輕撫順,湊過唇,在我臉上親了一親,淡淡說道,「放心,朕在,任誰都動不了你半分!」
隔天啟程時,春雨又開始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我和舒無戲二人窩在寬敞華麗的馬車內,抱著棋盤,我一邊下棋一邊耍賴。一會兒悔棋一會兒賴棋,沒準還贏了一兩盤,樂得不行。
他伸指點點我的左臉,笑道,「毫無棋品可言,簡直就是個小無賴。」
我吐吐舌頭,忽聽張三在外頭低喊,「皇上!」
「什麼事?」
「皇上。」趙璋拍馬上前,在我們窗旁說道,「前面聚集了許多人,待微臣先去打探一下。」
我微微捲起馬車珠簾,向外一探,嘩,果然是人山人海,可能有成千上萬之眾,聚集在前面堵住了路口,趙璋正帶著數百人上前驅散人群,馬匹衝入人堆之中,引來一陣惶恐的驚叫。
「慢著。」舒無戲一手撩起珠簾,探身走了出去,眉頭微微一蹙,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帝王之儀。
「叫他們都住手。」
「住手!住手!」邵成得令上前,策馬奔到趙璋身邊低語數聲,趙璋遂帶人折返歸來,拱手道,「皇上,不知何故,前頭竟然聚集上千農戶,堵住了路口。」
「聖上……聖上!」一名拄著枴杖,左手托著只青瓦碗的駝背老伯高聲呼喚,想要走上前來,卻給幾名近身侍衛攔住,一臉戒慎視之。
「讓他過來。」無戲不高不低的聲音彷彿有穿透力似的,一開口,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成千上萬雙眼睛齊齊投在他身上,充滿了欽慕與愛戴。
老伯顫巍巍地上前,搖搖晃晃地拜服在地,激動地老淚縱橫,「草民是代表福平縣十幾個村落上萬農戶前來,向聖上進獻白米飯的。若非聖上英明,寬宥待民,剷除地方上的貪官污吏,還草民們一個公道,恐怕此時此刻,草民們依然在挨餓受凍。這碗米飯,就是昨晚,用聖上下令鄰縣開倉放糧的大米所煮出的第一碗飯。米飯雖小,但意義深遠,代表聖上愛民之心,也積聚著草民們敬重聖上之意。請聖上無論如何都要笑納,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歲萬歲萬萬歲!」成千上萬的民眾盡皆伏倒在地,場面何其壯觀。
我瞪大眼,撲騰著手腳爬到馬車邊緣,跪坐在那兒,呆呆地望著彎腰下車的無戲,感覺這樣的背影看上去有點生疏,有種說不清的感覺在內心深處瀰漫開了。
「皇上。」趙璋擔心人多,刺客也會混雜其中,於是伸手阻攔聖駕。
「誒?」無戲一擺手,揮開眾侍衛,衣袂翩然地來至老伯面前,彎腰親手將他扶起,和煦地笑道,「老人家和眾民一番心意,朕自然是要受的,請起。」
轉眼向身邊的近侍投了一瞥,後者會意上前,接過老伯手裡的瓦碗。
老伯又激動地老淚縱橫,顫巍巍地要下跪,「謝皇上。」
無戲攔住他,笑了笑,「未知老人家高齡?」
「草民今年七十又三了。」
無戲點點頭,「讓大家吃飽穿暖,乃是朕分內之事,朕希望福平縣從此再無災劫,所有人都能像老人家這般長壽。」
「聖上心繫萬民,乃我離國千千萬萬百姓之福呀。」老伯激動地握住無戲的手。
「皇上,時辰不早,該啟程了。」邵成笑著上前道。
於是,無戲回到我身邊,跟著車輦啟動,排山倒海般高呼「萬歲」聲響起,在這一片和弦的聲音之中,我們的馬車愈去愈遠。
直到出了幾里遠,還可隱隱聽到浩然的喊聲。
我目瞪口呆了一會兒,給他伸臂摟到懷裡,點點我的鼻頭,撲哧一笑,「怎麼啦,是不是心裡頭太佩服朕了?」
我暗自嘀咕一聲,心想為何你對著任何人都一副凌人的帝王威儀,不敢叫人直視,偏生對著我時這麼頑劣孩兒氣、又白癡癡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