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何媚娟被驅趕出去,魏力揚狠戾的臉色仍沒有半絲緩和的跡象。
一想到當年的一切竟然只是一個該死的計謀,一想到當年他親生的爹誤以為他是「雜種」,還冷酷無情地下令要人將他丟棄在天寒地凍的山谷,他的胸口就燃起了熊熊烈焰。
深沉的恨意、狂烈的憤怒,幾乎快將他的理智焚燒殆盡。
「喝啊--」
他宛如被激怒的負傷猛獸,怒吼一聲,旋風似地衝出大廳,抓起一旁武器架上的大刀,藉由不斷地對空揮砍來發洩滿腔的忿恨。
半個時辰過去,直到幾乎快筋疲力竭了,他才扔掉手中的大刀,越過一干嚇傻的嘍們,走進自己房裡。
「砰」的一聲,那扇可憐的木門,因主人過猛的力道而當場裂成了好幾片廢柴。
三日後,正午時分。
一輛馬車平穩地駛入瀧陽城,停在一間客棧前。
一對中年夫婦和一名年輕女子下了馬車,那名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支付了銀兩之後,車伕便將馬車駛走。
往來的路人瞧見有面生的人到城裡來,不禁多看了幾眼,而當他們看見那對中年夫婦身旁那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女子時,眼睛都不由得一亮。
瞧她那張巴掌大的臉蛋上,有著精緻的五官,眉似遠山、眸橫秋水,那清麗嬌美的容顏,簡直把瀧陽城的各家千金都比了下去。
孫琬若沒有察覺來自週遭的驚艷目光,她環視眼前的景物,這瀧陽城比她記憶中更熱鬧了。
若非情況特殊,她可能會興高采烈地到處逛逛,但這會兒她卻一點興致也沒有,因為這回她隨著爹娘風塵僕僕地來到瀧陽城,可不是為了玩耍。
「這會兒已經正午了,咱們先到客棧用膳,再去孟家登門拜訪吧。」孫可全對妻女說道。
「嗯。」孫琬若點了點頭。
一想到等會兒就要見到將近十年不見的表舅,她的心情不禁有些複雜。
能夠見到當年相當疼愛她的表舅,她當然高興,可問題是,這回他們並非應邀前來作客,而是來投靠的。
她家原本在常州世代經營茶莊,家境富裕,可自從祖父去世後,茶莊在沒有經商天分的爹手中便逐漸虧損,再加上爹又誤交損友,染上了賭癮,一夜輸掉數百兩銀子是常有的事。
在茶莊經營不善,爹又一再賭輸的情況下,孫家很快就只剩下一個空殼子,直到上個月底,茶莊終於撐不下去宣告倒閉,就連家中奴僕的工資也都快發不出來了,爹才終於痛定思痛地戒賭。
然而,這悔悟已經太遲了。家財幾乎散盡,茶莊又已倒閉,他們一家三口還能靠什麼過活?
爹娘徹夜苦思,終於想到瀧陽城的表舅在幾年前當上了縣太爺,於是就決定前來投靠,希望表舅能幫爹安排個差事。
一想到家中這些年來的境況,孫琬若忍不住在心裡輕歎口氣,由衷希望爹真的能夠徹底戒賭,重新出發。
當孫琬若正要隨著爹娘一起進入客棧時,目光不經意一瞥,視線落在對街一個男人身上。
其實這時候街上往來的路人並不少,但她的目光卻直直落在那男人身上,不只是因為他比一般人還要高大魁梧,更是因為他身上彷彿散發出一股令人難以忽視的狂霸氣勢。
他有著一張輪廓分明的陽剛俊臉,一雙濃眉緊緊糾結,顯示出他惡劣的情緒,而那刀鑿似的剛稜五官因他明顯的不悅神情而顯得更加嚴峻凌厲,渾身散發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氣勢。
那男人……簡直像個狂霸剽悍的山大王啊……
這個念頭才剛閃過孫琬若的腦中,就見一個約莫六、七歲的男孩兒不小心撞上了男人的腿,一屁股狠狠地跌坐在地上。
那孩子抬起頭,一看見自己撞到的是個看起來好可怕的男人,當場嚇得哇哇大哭,彷彿即將遭受什麼慘絕人寰的對待。
聽見孩子的哭聲,男人原本已相當不悅的臉色,立刻更難看了幾分,那也讓可憐的孩子哭得更加淒慘了。
見那男人一雙虎目瞪向孩子,有那麼一瞬間,孫琬若以為他就要出手狠狠教訓那個孩子了,一顆心不禁提了上來。
想不到,那男人確實是出手了,但卻是拉起那個男孩,甚至還替早已嚇壞的孩子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再低頭迅速審視了一會兒,確定男孩沒有跌傷之後,才輕推著傻掉的男孩,讓他離開。
看著那一幕,孫琬若的心裡驚訝極了。想不到那個山大王似的男人,並不像外表那麼兇惡嘛!
「嚇死人了,我還以為他是土匪勒!」一旁也目睹了一切的大嬸,說出了孫琬若的心聲。
「就是啊,說不定『虎牙寨』裡的土匪看起來都沒他那麼兇惡哩!」另一位大娘也點頭附和。
她們的嗓門不小,不只離她們較近的孫琬若聽見了,就連站在一段距離之外的魏力揚也聽見了。
他轉過頭來,目光狠狠一瞪,立刻嚇得那幾個三姑六婆落荒而逃。
「琬若?怎麼了?快進客棧啊!」孫可全的催促聲傳來。
「噢,來了。」
孫琬若應了聲,目光忍不住又瞥了過去,就見那魁梧的男人已經離開,她便也轉身踏進客棧。
魏力揚佇立在魏家大門外,緊咬的牙根和糾結的眉心顯示了他有多麼不願再度來到這裡。
原本他對此處的印象已經相當模糊,然而此刻佇立在大門外,這輩子最不願意憶起的那一日,卻無法遏制地在腦海中重演。
魏力揚咬了咬牙,臉色又更難看了幾分,黑眸閃動著憤怒、痛苦、恨意……各種情緒交織的複雜光芒。
當年,以他僅僅七歲的年紀,尚無法理解大人之間的愛恨情仇,但是從喊了七年的親爹口中聽見「雜種」、「永遠不想再看見你」這些無情咒罵的字眼,卻在他的心中刻下了難以抹滅的傷痕。
自從被奴僕帶離魏家的那一天起,這十八年來,他從不曾想過要回來,甚至還在心中發誓這輩子絕不再踏進魏家大門半步。
今日他打破誓言,並不是因為原諒了當年將他逐出家門的「那個人」--即使他已從何媚娟的口中得知,當年的一切只是精心策劃的計謀,他依舊難以原諒當年狠心欲任由他自生自滅的傢伙。
他今天到這裡來,跟「那個人」完全無關,而是要來祭拜他娘,那個無辜又可憐的女子。
當年娘相當疼愛他,還記得「那個人」下令要奴僕將他帶到無人山谷扔棄時,娘哭得肝腸寸斷,如今真相大白,娘多年來背負的不貞罪名也終於沉冤得雪,他既然身為人子,自然應當前來上個香。
只是……佇立在魏家大門前,那些不愉快的往事讓魏力揚的神情陰鬱,有些裹足不前。
猶豫之際,大門突然開了,正好要出門的何媚娟一看見他,先是一陣驚訝,隨即露出喜出望外的神情。
「力揚?!太好了,你回來了!我就知道你--」
「閉嘴!」魏力揚厲聲叱喝,沒耐性聽這女人的廢話。
他記得很清楚,當年她用刻薄的嘴臉、尖酸的語氣,不斷地在「那個人」身邊煽風點火、火上加油,拚命指責他娘不守你道、淫蕩無恥,口口聲聲說只有她自己的兒子才是「那個人」的親骨肉。
不僅如此,他還記得當「那個人」憤怒地命人將他這個「雜種」扔出去時,她那一臉幸災樂禍的神色,像是巴不得他快點從這世上消失似的。
這樣一個冷血無情的女人,他根本不必給她半點好臉色!
況且,此刻從她的臉上,實在瞧不出半點因為「那個人」的死而悲痛的情緒,顯然她的心裡只關心自身的利益,這樣她竟還能厚顏地說她「良心發現」?
真是笑話!
當著一旁丫鬟的面前被晚輩叱喝,讓何媚娟的顏面掛不住,差點忍不住發飆,但她很快地壓抑住情緒,甚至還勉強擠出了笑臉。
「力揚,你是來祭拜你爹的吧?我這就帶你--」
「誰要祭拜那個傢伙?」魏力揚不屑地打斷她的話,說道:「我是來祭拜我娘的,她的牌位呢?」
何媚娟的笑容一僵,心中暗惱,卻仍故作友善地說:「我帶你去吧。」
「不必了!」魏力揚毫不領情,說道:「你不是要出去嗎?隨便差個人帶路就行了。」
何媚娟咬了咬牙,再度暗暗吞下怨氣,喊了名丫鬟來帶路,而原本要出門的她,看著魏力揚的背影,突然改變了主意,轉身往奴僕們的房間方向走去。
在丫鬟的領路下,魏力揚來到他娘蕭麗雪的牌位前。
他神情肅穆地上了香,凝望娘的牌位,心中百感交集。
當年若不是被設計陷害,若不是爹這麼輕信謊言,娘也不會蒙受不白之冤,至死都無法洗刷清白。
一想到娘所受的委屈與傷害,魏力揚的眼底就掠過深刻的憤怒與沉痛。
魏家實在太虧待他們母子了,這個地方也實在沒什麼好待著的,因此,他決定將娘的牌位帶回山寨,好好地供奉。
就在此時,突然有個蒼老激動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少爺?咳咳……真的是少爺嗎?」
魏力揚回頭一看,就見一名將近六十的白髮老人,一臉激動地望著他。
「你是?」
「我……咳咳……我是福伯呀!咳咳……少爺不認得老僕了嗎?」
福伯?
魏力揚一怔,黑眸立刻浮現激動的光芒。
「福伯!原來是你!」
當年福伯奉命要將他帶到無人的山谷去,就是因為心中不忍,悄悄將他送進了「虎牙寨」,否則他只怕沒命活到現在。
福伯一邊虛弱地咳著,一邊走了過來,看著多年不見的少主人,情緒激動得老淚縱橫。
「真是老天有眼,讓真相大白……咳咳……老僕一知道少爺是老爺的親骨肉之後,就趕緊把當年將少爺送進虎牙寨的事情說出來……咳咳……」
由於他心裡一直關心著小少爺,偶爾會暗中探聽「虎牙寨」的消息,因此知道幾年前老寨主過世後,「虎牙寨」就由魏力揚當家。
「福伯,您身子不舒服,怎麼不在房裡躺著?」
福伯搖了搖頭。「老僕一聽說少爺回來了,哪還躺得住?咳咳……少爺,您回來當家吧,老爺臨終前知道當年的誤會,心中百般懊悔……咳咳……已經決定把魏家的家業交給少爺來掌管了……」
魏力揚哼了聲,說道:「我才不稀罕那個人的一切!我在『虎牙寨』待得好好的,沒打算離開。」
「可是……能夠認祖歸宗,也好過繼續當土匪呀……咳咳……少……咳咳……少爺……咳咳咳……」福伯的情緒一激動,咳嗽的情況也加劇。
「福伯,不舒服就快點躺下歇息吧!」
「唉,老僕的身子,老僕自己知道……咳咳……能夠在最後這些時日見著少爺,老僕已經很滿足了……咳咳……少爺,老僕還有個願望,不知道少爺能否答應……咳咳咳……」
「福伯儘管說,只要是我能力所及,定不推辭。」魏力揚爽快地承諾,畢竟福伯有如他的救命恩人,恩情深重。
「老僕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咳咳……少爺能夠返回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