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2日那天晚上,娜娜深情地望著校園:再見了,我再也不能在這裡讀書啦,倩倩叫我掐瞎了,我會被警察抓住的……想到這裡,娜娜轉身離去……
「可我往哪裡去呢?」娜娜看著伸向遠方的道路想,「爸爸媽媽都不待見我,連家長會都不來開,知道我弄瞎了人家的眼,惹了禍,還不打死我?爹媽都指望不上,還有誰會待我好呢?我還是死了吧,怎麼也是有人生沒人疼的……」
街上靜悄悄的,娜娜低頭走路,與一隻貓相遇,那貓停下來看娜娜,藍綠色的眼睛像鬼火,娜娜不動,也看著它,娜娜一跺腳,貓嗖的一下跑了,不見了蹤影。娜娜繼續走,想著怎樣去死:到底怎麼個死法好呢?割腕,是不是太疼了?跳樓,沒高樓,摔不死咋辦?摔個腿折胳膊折的,那會更難受,頭朝下跳,那死的多難看,嚇著別人,死了也會挨罵的。喝農藥,不行吧?村裡一位大嬸喝農藥被人發現了,人們往她嘴裡抹豬糞讓她吐,噁心死了,送到醫院,鼻子裡插上管子往裡灌水,難受死了……這不行,再說,往哪裡去弄農藥呢?那得等到天亮,那時人們就都發現了我,死也死不成了,跑也跑不了啦,唉,最好是喝一大瓶子安眠藥,睡過去,不疼不癢,可那也得等到天亮藥鋪開門啊……
娜娜想像自己死後,爸媽會怎樣,他們就哭吧!後悔了吧?那就對啦,誰讓你們光知道掙錢不知道女兒想見你們呢?叫你們來開個家長會就不來,哼,活該!娜娜臉上露出一種淒切的笑。
娜娜胡思亂想地走著,街上黑黢黢的,猛的,誰家的窗戶亮了燈,傳來幾聲咳嗽聲,娜娜迅速躲進一個牆角黑影裡,腳下踩到軟綿綿肉乎乎的東西,低頭看看,卻聞到一股子惡臭,是只死貓,嚇得娜娜跳了起來,罵著,跑出老遠……她跑的方向仍是家的方向,在潛意識裡家還依舊是心靈的港灣。
娜娜在恐慌中跑到街頭,想想那只死貓的醜陋和骯髒,乾嘔了好幾聲,在腸胃翻江倒海的折磨中,她猛然間覺悟了:我才不死了呢!死了就變臭了,就變醜了,嚇人還挨罵,我不死。我回家問問奶奶,該怎麼辦,要不就到親戚家躲起來,不唸書就不念了,傷了人,學校也不會要我了,走吧……走著走著,腳被絆了一下,撲通摔在地上,頭磕在地上,喊了一聲媽呀,眼冒金花……她坐起來哭了,漫漫黑夜裡,娜娜很無助地哭了……
人處在某種恐懼之中的時候,往往就被這種恐懼控制著,對其他的威脅就淡忘了。娜娜其實是很怕黑的,她常想像到,黑夜裡,在某一個角落裡正藏著一個鬼、一個妖怪或者一個惡棍流氓,正要害她,所以,晚上出門她總要找伴的……現在,她獨自一人坐在村外道路上,只怕被警察抓住,別的似乎已經沒什麼可怕的了,她潛存的勇敢被一場場意外激發出來,人的潛能是很難估量的。她不哭了,要回家,爬起來,揀起絆倒她的那根木棍,握在手裡,像握槍一樣,又正了正背後的書包,繼續趕路……
遠處有車的燈光,娜娜迅速躲到麥田里,蹲下,車過去了,見那不是輛警車,放了心。娜娜想,不能再走大路了,萬一被人看見報告給警察自己就完了,幸好,有條小路通往村裡,原來走過的,那就走這條近路吧。回家的衝動,給了她動力,她像個戰士緊握著那根木棍,向白馬崗走去……
這樣的星夜徒步跋涉,是原來所沒有經歷過的,娜娜已忘記被摔倒過多少次,當她見到村頭的那排大樹的時候,已經累得站不住了,她想,反正不遠了,休息一下吧,再有一氣路就到家了。她蹲在地上,背靠著樹,一閉眼睛,不知不覺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她夢見自己在一條大河裡游泳,那水浸透了衣服,渾身涼涼的,不禁打了個冷戰……醒了,東方亮了,她站起身,伸伸懶腰,卻打了個噴嚏,驚動草叢裡的野雞咕咕嘎嘎叫著,在麥田的麥梢上低飛疾走,引導娜娜向村莊望去:一輛白色的麵包車在公路上奔馳,娜娜在晨曦中分明看到車頂有紅藍相間的警燈,啊,警車來抓我了……我不能回家了!
娜娜害怕了,問自己:我往哪裡藏呢?去找爸爸媽媽吧,不行!娜娜又一次想到:他們早就不打算要我了,連家長會也不來開,要是知道我惹了禍,非不打死我不可!警察能找到家裡來,也能找到親戚家,近處的姥姥家、姑家、姨家都去不得……她想起了二大爺家,接著說:「我呸,死魚眼!讓警察抓了也不往他家去!」這時她想起了大爺,那個在遙遠的山西太原當老師的大爺,那首「人說山西好地方」的歌,彷彿迴盪在耳邊……對,就這麼辦!
她把書包甩到身前,拉開放錢的那個兜的拉鏈,拿出全部的積蓄,查了查,一共四百三十塊,又掏了掏身上的兜,還有三十多元的零錢,她算計了一下,省著花可能夠……
她曾經跟媽媽坐火車,走京九線去過北京,有乘火車的經驗,她攥了攥那些錢,下定了決心。
可是,她仍不放心,那車若不是來抓自己的,不是白害怕了嗎?娜娜悄悄地向自己家走去,要驗證那輛警車到底是不是抓她的。
娜娜的家,在村邊上,院子後面就是麥子地。這地還有她家的責任田,這裡是娜娜的後花園和遊樂場,也是她勞動過的地方,娜娜再熟悉不過了。她像偵察兵一樣,潛到胡同口一看,那輛警車正停在她家門口!啊,是的,找上門抓人了,只有逃了……
娜娜沿著小路向通往鳳凰城火車站的國道322跑去。國道322離白馬崗只有二里路,娜娜急匆匆地走,心裡的恐慌是從沒有過的,惶惶如喪家之犬,她氣喘吁吁地來到路邊,站定,心裡怦怦直跳,她用手按住心口,那心臟的跳動攻得手一動一動……一輛輛貨車呼嘯而過,一輛輛客車駛過,沒有她想上的車,娜娜焦急地跺著腳,時間過得真慢,彷彿凝固了!車呀,你們不知道我就要被抓了嗎?快來救我!
一輛救護車鳴叫著從身旁經過,向白馬崗方向開去。娜娜不知道這是救她奶奶的車……
終於,一輛往鳳凰城的客車過來了,娜娜拚命地揮手,車停下,開了門,娜娜上了車。
「往哪裡去?」
「鳳凰城車站——終點站。」娜娜坐過這個線上的車。
「二十四塊。」
「我是學生,半票吧。」
「沒這麼一說。你看你多高了,交錢。」
娜娜很不情願地交了錢。
娜娜上車了,旅客們議論紛紛。「身上髒兮兮的,別是跑出來的吧。」「還背著書包,是學生吧,逃學的吧。」
「哎,小孩,大清早的就出遠門嗎?」有人問。
「我爸媽在鳳凰城車站等我呢,有急事,叫我去。誰是小孩?我都十七、八啦……」
聽著娜娜冒充大人的稚氣的聲音,人們笑了。
「十七、八?大姑娘了,有對象了嗎?」一個男人的聲音。
娜娜急了:「你媽十幾歲生的你?找罵!」
「噓——」人們吃驚。
找沒趣的那人紅著臉,怏怏地低下了頭。
娜娜板著臉坐在座位上,不說話,警覺地看著周圍的人,心中說:「不跟陌生人說話,安全第一……」
她回頭望望窗外,陽光下的麥浪滾動著,那樹木、房屋往後迅速撤去……再見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想著想著,鼻子一酸,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