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森冰冷的監獄。
唐小鴛大概是瘋了,才會來看項揚。
項揚入獄之後憔悴了很多,曾經風流倜儻的翩翩佳公子,如今只是一個落魄不堪的階下囚。唐小鴛不知道他被判了多少年,十年?二十年?還是終身監禁?反正她管不了也不想管,她甚至懶得費力氣去過問。
她來這裡,只是來挽回項澤和他母親的清白的。
她把真相統統告訴了項揚。
她這麼做或許很殘忍,特別是項揚現在已經坐了牢,但是她不能忍受項澤和他的母親背負著莫須有的罪名長埋地下,如果她不說,如果顧阿姨不說,或者他們就永遠被冤枉了,說出來殘忍,不說出來就慈悲了嗎?隱瞞真相,其實更加殘忍,而且她將永遠不得安寧。
項揚的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絕望,他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回答她,雙手抵在厚厚的玻璃上,眼神萬分複雜地盯著她,他似乎想說話,話到了嘴邊卻化成了哭訴一般的嗚咽。
唐小鴛不想以此作為報復他的一種,所以她還是說了:「你不需要自責,阿澤至死都不知道真相,在他心裡,你永遠是那個放肆跋扈的弟弟,他從來沒有排斥過你,他幾乎什麼事都讓著你,因為他一直以為,當初他母親之所以會知道你的存在,就是因為他的一時失言。現在好了,他連自責都不用了,他可以真正的安息了。」
她不敢想,這一番話究竟會救了他,還是毀了他。老天爺傾倒在她身上的痛楚,已經讓她幾近不堪忍受了,她再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擔憂別人的,項揚會怎麼樣,都要靠他自己的造化,她已經盡力,也無力了。
就像項澤,她也永遠不能再挽回。
項揚突然開了口,隔著玻璃,唐小鴛似乎看見他的眼裡氤氳著一層模糊的水汽:「真是報應不爽!我害死了他,倒頭來落到這下場,我索性統統告訴你吧,當初把項家醜聞爆料給媒體那件事,也是我做的,我費盡心思想要打垮他,原來都不過是我的幻想,我們根本沒有仇,我們的母親也沒有仇。」
唐小鴛出來的時候,天空中飄下了今年的第一朵雪花。
盛夏之時,她和項澤相識相知;深秋之末,她永遠失去了項澤。
她再怎麼不願,冬天都已經來了,四季輪迴,因果循環,這個世間從來都是愛恨交織、悲欣迭乘。纏綿是他給她的前生,堅強,卻是他希望她能有的後世。
她竟然笑了。
這麼多日子以來,她幾乎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笑了,項澤的死,幾乎奪走了她身上一切能笑的能力,可是他不會想看到她這樣的,他不要她這樣,她就不會這樣,一切的一切,她只做他最愛的那個唐小鴛。
她突然想到一句很老套很老套的話來:冬天已經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他想要她這樣,她就只會這樣。
艷陽天。
明媚的陽光如水一般淌下,汩汩流動,像瀑布,又像淺溪。
筆直的機場大道一直延伸進目之盡頭,行道兩旁的香樟樹在陽光的烘照下散發著陣陣沁人心脾的芳香,只一聞,就足以令人精神爍爍。
林絳璃穿著一件天藍色曳地長裙,很簡單的款式,只有淡淡弧線的裙擺隨著清風飄飄蕩蕩,搖曳生姿。她臉上的一副深色大墨鏡遮住了大半張臉,她有點被熱到了,不知不覺就呼了一口氣。
阮明城問:「熱嗎?」也不等她回答,就把一旁的冰水遞了給她,「喝口水吧,從機場到君盛,至少也要一個多小時。」
林絳璃接了過來,雖然沒有跟他說什麼話,然而嘴邊卻擒著一絲甜蜜的笑容。
他們到了君盛,首先就去開了一個房間,把行李都放下之後,才去總經理辦公室找項澤。現在的君盛今非昔比,就算遠在太平洋彼岸的他們也略有耳聞,只是一路走來,林絳璃這個當仁不讓的君盛「老人」,竟然連一個認識的人也沒碰上,她不禁有點奇怪,轉過頭去問阮明城:「阿澤換了這麼多人嗎?」
阮明城搖搖頭:「沒聽他說呀,他這幾年肯定和小鴛忙著呢,都捨不得聯繫咱們。」
林絳璃就笑了:「咱們咱們的,阿澤和小鴛都還不知道我們的事呢。」
阮明城聽了,也覺得自己心急得好笑,什麼事都想不周全了。
當年他追隨林絳璃到了美國,兩人同時身在異國他鄉,前塵往事盡忘,終究解開心結,放下曾經,重複開始,再次相戀。
好在總經理辦公室的助理換成了Maggie,林絳璃曾經是她的上司,所以她還認得。
Maggie見了他們驚詫不已:「林總監?!」
林絳璃微微一笑,說:「我已經不是你的林總監啦,你也別這麼叫了,以後叫我絳璃就可以了。我現在閒雲野鶴一隻,商業上的事情什麼都不記得了!」
Maggie當真以為自己眼花,要不就是耳背,林絳璃不但笑了,而且還叫她稱呼「絳璃」就可以了。也不知是過去的林總監太過嚴苛,以至於Maggie仍舊心有餘悸,還是因為眼前的一切實在來得太過猝不及防,她壓根就沒有想過,自己有生之年還能見著這樣的奇景!
林絳璃問:「總經理人呢?」
Maggie兀自還有點反應不過來,想了半天才想起來總經理去哪裡了,她愣愣地說:「她正在開會。」
林絳璃應了一聲,又說:「那我和明城去辦公室裡等他。」
他們壓根就沒注意到,如今,君盛的總經理已經是「她」而不是「他」了。
一直到總經理回到了辦公室,阮明城和林絳璃仍然是面面相覷,只覺得愕然不知所措。
Maggie跟在後面,正給她遞上一份文件:「總經理,這是您待會兒要用的會議文件,請您先過目。」
幹練的女精英抬頭一看就看見了他們,於是揚手說:「我有老朋友來了,這些待會兒再說。」
Maggie畢恭畢敬地答了聲「是」,就輕手輕腳退出去了,順便幫他們帶上了門。
要不是親眼所見,阮明城和林絳璃說什麼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唐小鴛倒還笑了,說:「阿澤已經走了六年了。」
六年了,她已經淡然自若,竟然能夠雲淡風輕地說出這一句曾經讓她痛不欲生的話了。
急景凋年,六年了。
面目全非,六年了。
阮明城和林絳璃用了很久的時間才能接受項澤已死的事實,而唐小鴛,在項澤死後,不僅為他生了一個女兒,還在項老爺子的幫助下代替項澤擔起了君盛的重擔,成為君盛現在的總經理。
她所做的這一切,彷彿當作他還活著一樣。一切的一切,她替他走完今生,他沒有完成的事情,她替他完成,他不能繼續的責任,她幫他繼續。
她就是這樣,不遺餘力地改造了自己,讓自己成為精明能幹的女強人,如今的她,甚至在阮明城和林絳璃這樣的舊友面前,也再找不出任何的破綻、任何的蛛絲馬跡。
她就是這樣,傾盡一生愛著他。
阮明城和林絳璃喟歎之中,門外突然跑進一個幾歲大的女童。
小女孩跌跌撞撞撲到唐小鴛懷裡,仰著一張紅彤彤的小臉,脆生生地叫了聲:「媽媽!」
阮明城頓了頓,不禁問:「小鴛,這是你女兒?」
唐小鴛微不可察地「嗯」了一聲,隔了一會兒,才又說道:「我和阿澤的女兒。」
小女孩在她懷裡非常不安分,翻來覆去,模樣簡直就是一條靈動的小泥鰍,小女孩突然看到了母親身上的圖案,彷彿是斷裂的錦緞上,一片意味不凡的刺繡。
小女孩問:「媽媽,這個是什麼?」
「這個是紋身。」
小女孩刨根問底:「紋身是什麼?媽媽一生下來就有嗎?」
「一生下來沒有,要紋上去才有。」
「那要怎麼才能『紋』上去?痛嗎?」
「很痛很痛。」
「很痛為什麼還要紋呢?」
「因為媽媽很愛爸爸,愛到只有用身體去記載他的痕跡,以此證明他存在……」
她有一點情緒失控,但是她早不再是當年的唐小鴛了,只是片刻,她就已經恢復了平靜,阮明城真的快覺得自己根本不認識她了。
阮明城問:「怎麼生了孩子也不通知我們?孩子叫什麼名字?」
唐小鴛看了看女兒,清淡的五官,秀麗而精緻,一雙狹長的鳳眼,和阿澤的雙眼驚人的相似,而那嘴唇卻像她的,完完全全就是他們血脈的結晶。
每看一眼,都會不可控制地牽動她內心最深處的一絲神傷,只需瞬間,就能在她心底氾濫起一條思念之河。
她努力露出了笑容,招呼女兒靠到自己的腿邊,無限的親切溫柔,說:「來,不悔,向叔叔阿姨問好。」
唐小鴛記得很清楚,金庸先生在《倚天屠龍記》的第二十二回——群雄歸心約三章——中寫:
殷梨亭目光轉移到楊不悔臉上,淚眼模糊中,瞧出來活脫便是紀曉芙,耳中卻聽她清清楚楚的說道:「我叫楊不悔。媽媽說:這件事她永遠也不後悔。」
這件事,唐小鴛永遠也不後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