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話音落下、烏蘭若將要張口之際,卻見一隊新的人馬疾馳而來。領頭的騎手徑直奔到烏蘭若的馬旁,低聲說了幾句。
只見烏蘭若略一點頭,嘴唇微動,那人便領命退後。少頃便有個女人被推搡上前,正是烏力屠等人遍尋不著的阿憂。
未央冷眼看著這個曾經給她捏腳、半夜不睡為她做可口小吃、被她吐了一身狼籍卻關切地驚叫「小姐,你這是怎麼了」的女子精神萎頓地站在地上,在無數高頭大馬的比襯下渺小得猶如一隻螻蟻,她忽然心中一痛,一個念頭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阿憂,念你我主僕一場,我可以放你走,只要你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
這句話一出口,連未央自己都大吃一驚,何況是他人?但阿憂也僅僅只是一怔,之後便開口:「小姐,我姓謝……還需要我說下去嗎?」她說得很慢,一字一頓,好似隨時做好被打斷的準備。
看到對方愣愣地毫無表示,她便陡然加快了語速:「你的父母罪有應得,死了活該,為什麼要賠上我父母的性命?他們是你家的僕人,所以連命都是你們的嗎?既然如此,你父親還有什麼臉面說罪在他一人,讓朝廷不要為難其他人?你知不知道,我父親被迫逼我母親自殺的時候,他們有多難過?我父親為什麼要替你父親擋那一箭?哼,他們都以為他是表忠心,只有我知道,他是覺得對不起我母親,對不起我母親肚子裡的孩子,所以巴不得趕緊死了去贖罪!他們都死了,他們都有死的理由,沒有一個人想過我,連我的父母都不曾想過,沒了他們,我怎麼活?!這一切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那該死的父親想保住你,保住你這個該死的霍家餘孽!因為你,我沒有一個親人了,你說你該不該死?你說我該不該殺你?這個理由你若說不行,那我沒有別的了!」
原來如此!
原來她的生真的是用那麼多人的死換來的!
原來阿憂與她的冤仇真的不共戴天!
原來阿憂恨她入骨是這般理所當然!
可是……
真的就這樣放她走了嗎?
眼看著阿憂笨手笨腳地爬上馬背,慌慌張張催馬離開,未央忽然懊悔不已:就算她霍家虧欠了謝家,那她本該姓劉的孩子何辜?她姓楊的哥哥又有什麼過錯?他們的死均是受她所累,她怎麼能因可笑的惻隱心起將仇人輕易放走?
懊悔之餘,未央不自覺地看向遠處的烏蘭若,憑感覺知道他也恰恰看向自己。只需這電光石火的一對接,她便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像以往出手前一樣漫不經心地笑說:「阿憂,你既然有膽到烏桓作亂,事到如今還想全身而退嗎?」
在他說話之際,但聽「嗖」的一聲,只須眨眼功夫,那支離弦的響箭便不偏不倚地釘進阿憂的頭顱!
「冒充大漢公主的賤婢,留下命來!」幾乎在烏蘭若開口的同時,未央聽到另一個聲音也從身後響起,將她心中最隱秘的想法大白於天下。同時她的雙手被烏力屠握住,兩雙手一起抓緊拉滿的弓箭,右手一起撤離,眼看著那支箭矢準確穿入阿憂的後心!
在驟然而起的一片嘩然中,但聽烏力屠的聲音越眾而出:「細作阿憂今已伏誅,這位才是為了我烏桓安危忍辱負重的大漢公主!」低頭意味深長地看未央一眼,「我烏力屠曾許諾公主,要在塵埃落定後讓她風風光光地成為烏桓的夫人!今日諸事齊備,烏力屠願為公主表演一場會獵作為獻禮!」舉起手中的雕弓朝向正對面猛然一揮,「烏蘭若,看來今天是個清算陳年老賬的好日子,我們兄弟倆也來了結一下家務事!」
迎著初升的朝陽看去,未央無法辯清烏蘭若隱在背光處的面部表情,只聽他的聲音依然帶著那種彷彿與生俱來的譏嘲:「大人有命,誰敢不從?只是你身邊有個百無一用的女人拖累,打起來不能盡全力。這樣烏蘭若就算僥倖贏你一招半式,也是勝之不武,你若過後不服,這個新帳又要如何算!」
不等烏蘭若話音落下,烏力屠已回身召來騎奴,叫未央踩著他的背騎上夜風,叮囑她注意自身安全,這才拍馬跑到兩軍對壘的中間空場,一邊彎弓搭箭一邊高聲叫道:「烏蘭若,現在可以開始了吧?!」
烏蘭若並不搭腔,只是毫不含糊地彎弓搭箭,瞇起眼睛瞄向射程之內的烏力屠。
在場的宿衛突騎皆知,羽箭離弦之音便是兩軍開戰之號令,因此所有人都高度緊張地屏住呼吸,靜等主人發號施令。
不料,就在這令人幾近窒息的寂靜之後,驟然響起的並非眾人預想中的弓弦聲,卻是一聲女子的嬌柔呼喚:「兩位請稍等,惠平有話要和大人說!」
這一聲不容忽視的嬌呼使無數人繃緊的神經瞬間放鬆。當然,這些人中顯然並不包括烏氏兄弟。
聽到未央的呼喚,烏蘭若瞇著的雙眼瞬間睜大,而烏力屠卻是不悅地皺起眉頭,嘴裡含糊地咒罵一句什麼。
不過在他心不甘情不願地回頭看時,卻正碰上阿凌純淨如初的眼神,他當下心中稍安,在垂下手中弓箭的同時收起臉上的怒色,低聲問詢:「公主要說什麼?」
未央並不答言,只是笑意盈盈地拍馬向他奔去。等到了兩匹坐騎首尾相接之時,她臉上依然掛著淺笑,眸子卻突顯濃重的殺機,同時鼻子裡溢出一聲輕蔑的冷哼!
這一聲冷哼使得烏力屠心中一凌,連忙警覺地去拔腰刀,一拔卻拔了個空——
原來在兩人共乘一騎時,他的刀一直在阿凌手中把玩,而她下馬以後竟然「忘記」還給他了!
危急時,少許延遲便意味著人頭落地!
果然,就在他失神之際,未央已飛快地拔劍在手,在越過他身邊的一剎那間,她突然腳踩馬鐙直立而起,緊接著迅速擰身,手中的青虹帶著呼嘯的風聲劃出一個圓滿的弧,又快又狠地砍在他無遮無擋的頸子上。
但聽「嚓」的一聲響過,烏力屠毛髮糾結的頭顱立即應聲落地!
只因這一劍來得風快,那頭顱落地後滿眼都是不可思議的懷疑和不甘,好像劍的主人不給他個合理的說法他就難以瞑目。
當然,人死為大,不管他能不能聽懂,未央還是好心地滿足他的心願:「我要給你說的話就是,你偏聽偏信殺我哥哥,我不得不殺你為他報仇!」
許是烏力屠在生命即將結束的剎那間想到用手中的弓箭自衛,故而在他身首異處後,他依然直立在馬背的身子用了前所未有的爆發力射出了此生中的最後一箭。
可惜這一箭空有力度卻無準頭,好歹算是為自己找了一個運氣不佳的宿衛做了陪葬!
本來未央這一劍突如其來,驚呆了在場的所有人,但烏桓大人身首分離之後還能以箭殺人,恰似給燒熱了的油鍋裡滴進去幾點涼水,頓時「辟辟啪啪」炸了起來,只聽驚叫聲和怒吼聲在四下裡響成一片:
「烏力屠大人死了,烏桓要大亂了!」
「大人被漢朝的公主殺了,咱們要給大人報仇啊!」
「漢朝公主會妖術,大傢伙兒要加小心啊!」
「誰有本事殺了妖女,我們就當他是新的大人!」
「這是漢朝要亡我們烏桓,邑帥,你是我們烏桓的保護神,您說怎麼辦,咱們都聽你的!」
在這些亂七八糟的嚷叫聲中,突然有一個夜梟一般粗嘎的聲音越過所有的吵雜聲凌空響起:「這妖女明明是烏蘭若敬獻給大人的奴隸,根本不是什麼大漢公主,大家千萬不要上當受騙!大家都知道,烏蘭若最會使毒,一定是他們串通一氣給大人下了迷藥,大人才會被妖女迷惑。他們和那個細作都是一夥的,都是想把我們烏桓百姓變成漢朝的奴隸,這樣烏蘭若就可以當漢朝的大官。大家說,我們還能相信他嗎?」
當亂紛紛的嚷鬧聲在身後響起時,未央受本能驅使,不假思索地朝著烏蘭若奔去。但就在她離他還有數步之遙時,「夜梟」的嘯叫突然響起,她便在一怔之後向他投去似喜似悲的一瞥,突然調轉馬頭沿著兩軍人馬中間的夾道疾馳而去。
本已勝券在握的烏蘭若眼瞅著未央突然改變主意飛馬遠走,氣得暗罵一句「該死」,立刻回身低聲吩咐:「漸回,你速帶十名勇士跟上公主,切記只能追趕攔截,不得傷她分毫。最重要的是,在確保她安全的前提下,絕不能讓她接近鎮遠關!」
等漸回領命而去之後,烏蘭若才轉向對面陣營的兵勇揚聲說道:「我烏蘭若向來明人不做暗事,今日就是來殺不遵號令的頑固之人。相信各位也聽見了,烏力屠當年用陰謀手段害死烏延樓大人,本就死有餘辜。烏蘭若和大漢公主聯手誅凶,也只是為了盡人子之責,和漢朝毫無關係,所謂細作之說乃是無稽之談,不足為信。如今烏力屠已經身死,你們若願棄暗投明,即刻放下武器趕回柳城接受整編,今後仍然是烏桓大人最信任的兒郎;若堅持要做負隅頑抗之徒,」說到此處,他突然撇嘴一笑,雕弓輕抬,對面人群中立刻傳出一聲粗嘎的慘叫,「就是這樣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