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歌未央 影自娟娟魄自寒 山雨欲來風滿樓
    北地苦寒,舊衣不暖,就請換新,莫多牽念!

    從此夜三更到次日凌晨之間的兩個時辰內,劉奭的這句口諭在未央腦海裡不休不歇地起起伏伏,叫她在這一個人的孤獨空間裡痛痛快快地流著最真實的眼淚:如今才明白,原來一國之君的金口玉言的確能夠一語成讖,儘管過程曲折迂迴,結果卻是天意難違,看來她是真的要披上他人奉上的新衣了!

    一夜無眠加上淚浸雙瞳,直到第二天出發前才匆匆現身的未央精神萎靡,形容憔悴,惹得同樣失眠了一夜的烏力屠萬分心疼,立即臨時決定讓她乘車上路,免去鞍馬勞頓之苦。

    因烏力屠離開王庭,他的廚娘庖丁們也算放了假,這個季節男子多結伙出門漁獵,女人既無農耕之事,也不回家,都聚在伙房裡一邊說笑一邊串珠扭環,隨心所欲地設計著手工飾品。

    烏力屠帶著隨行的數十騎衛離開柳城大約半個時辰後,專陪夫人閒談解悶的平人之女夏佳突然來到伙房,說夫人要召見管事的魯婆子,便有一個打扮得很是乾淨利落的中年女人應聲出來,跟著她到了夫人帳中。

    遵照烏力屠早先的吩咐,魯婆子一進旃帳便照著漢人的規矩跪爬在地上,口稱「奴婢見過夫人娘娘,夫人娘娘千歲!」

    因為缺乏專業的訓練和充分的實踐,魯婆子叩拜的姿勢既不倫不類,用帶方言的胡語說出的頌詞聽起來更是滑稽,讓阿憂想笑又忍住,也不叫她起身,喝了半天茶才漫聲問道:「我聽說你自大人少小時就開始伺候他的飲食,應該是個老實穩妥的人,可我怎麼覺著你最近做事不夠盡心盡力?我冷眼旁觀好幾日,看著大人時常精神倦怠,面色也不好,並且明顯消瘦,你可知道是什麼原因?」

    魯婆子聽這話音是怪罪她近期玩忽職守,正是一腔委屈找到了出口,立時把那些拗口的「娘娘」「奴婢」忘得一乾二淨,喋喋不休地訴起苦來:「您老人家可不能這樣冤枉我啊!您都不知道那個新來的阿凌又多氣人!她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又長了一張巧嘴,一來就哄得大人只聽她的話,只吃她做的東西,嫌我們做的是豬食,既不中看也不中吃。有時候她喬張作致說累了,懶怠動手,大人就寧肯餓一頓也不吃我們送上去的酒菜。您說這能怪我們嗎?我們說也說不過她,罵她又怕大人不高興,天天都要被她折磨死了。我們剛才還在議論,她再怎麼霸道,也不能大過您老人家,所以都盼著您出來給我們說句公道話呢!」就算明知阿凌和這位夫人同是漢朝人,魯婆子卻憑著直覺認定兩人不可能是一條心:照常理看,無論高低貴賤,又有哪個婦人不是和丈夫寵愛的小妖精勢同水火呢?

    阿憂紋風不動地聽她倒完苦水,為未央犯了眾怒暗暗稱願,嘴上卻故意斥責:「明知有錯,卻不思改過,這可就是你們的不是了!既然大人說你們做的飯菜難吃,你們就該想辦法做點好吃的嘛!你們自己心粗手笨想不出新招,就該虛心向人家心靈手巧的多學習,好好看看人家究竟是怎麼做的!」

    魯婆子顯然沒料到自己一番奉承卻換來一頓斥責,頓時偃旗息鼓,低頭辯道:「我們開始是想學來著,可是那個阿凌那麼凶,我們躲還躲不及,哪裡還敢去挨著她啊?反正不管白天晚上,只要她一進伙房,我們就被全體趕出去,所以過了這麼久也不知道她做的是什麼菜。」

    阿憂在心裡暗讚這位廚娘倒是個心思乖滑的人,也許將來有用得著她的地方,故而著意籠絡:「這麼說你的確不容易,我就不責怪你了。不過就算不知菜的做法,總該知道她用了什麼食材,她總不能連食材都是隨身攜帶吧?」

    魯婆子一聽夫人說話鬆軟,立即變成驚蟄後的蛇蟲,慇勤地答道:「要說食材也沒什麼稀奇的,就是伙房現有的粟啊、豆啊、肉啊、魚啊這些東西。有時候她特別要求的食材沒有現成的,她就吩咐採辦陪她出去買。有一次,大晚上的……」

    「這麼說她從不一個人出去採買嗎?」看這位話癆廚娘要拉開架勢開講,阿憂趕緊及時截斷她,心道:看來那個刁蠻輕信的女人已學會了嚴防死守,自己再想圖謀於她,還真要費一番心思!

    也許魯婆子天生就是話多,也許她只是急於向這位正牌女主人表忠心,所以但凡阿憂問一句,她便將積存了數十年的陳谷子爛芝麻都搗騰出來晾曬,直說到天色近午才被迫剎車。臨走前她還意猶未盡地標榜自己是全烏桓最瞭解大人生活習性的人,夫人啥時候想問關於這方面的問題,只管叫她來,她保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魯婆子一走,阿憂立即起身,吩咐夏佳帶路,她要親自到互市體察一下烏桓的風土人情。

    夏佳本覺此事不妥,看到心血來潮的主人已入內換了一身樸素衣裝出來,料到自己也勸阻不了,只好遵命充任嚮導。

    眼看互市將到盡頭,一路但看不語的阿憂忽然開了口:「夏佳,那個許多人出出進進的氈包是什麼地方?你隨我進去看看!」

    這個時辰最熱鬧的去處自然是吃飯的地方,所以夏佳無須抬頭便立即回答:「那是男人們飲酒胡鬧的地方,夫人不去也罷!」

    「為什麼不去?難道你們烏桓的酒肆不允許女人進嗎?」阿憂一聽說此地是吃飯的地方,看看日已過午,更覺腹中飢餓,誰知夏佳勸說不去,她便因失望而面露不悅之色。

    夏佳不想夫人去這等人多嘈雜的地方,自然是害怕出意外。試想:如果尊貴的夫人在酒肆裡不小心被擠著碰著,烏桓大人一生氣,倒霉的就不僅僅是某個不長眼的人,估計連自己帶酒肆的掌櫃、甚至是今日所有食客都要吃掛落!

    可是看夫人的神情,她要是再反對,現在的日子就難過,倒不如順應上意:「不是不許去,夏佳只是怕您不習慣吵鬧而已。您若真想進去看看,容夏佳先去知會掌櫃一聲,叫他給我們騰個清淨點的地方。」

    因兩個衣飾整齊的女人突然出現在酒肆裡,原本正在高談闊論的食客們都不約而同地閉上嘴巴,不過在看到極少露面的掌櫃忙忙地迎了出來後,想著她們也許是掌櫃的熟人,反正事不關己,於是繼續說自己的話、喝自己的酒。

    但就在與掌櫃的短暫對視中,阿憂敏銳地看到他眼神中突如其來的狂喜稍縱即逝,隨之而來的是濃濃的失望。

    並且,她自信看得十分真切:那個漢人掌櫃在面露欣喜之際嘴唇微張,分明是要發出這樣一個音——Wei!

    Wei?若非那個掌櫃忽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客氣話「未曾遠迎」,她還真是不容易想到這個Wei會和「未」字有什麼關係!

    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在沒有看到她的情況下,只憑夫人的身份,就想當然地說出那個名字的第一個字的發音,那麼這個於她陌生的掌櫃,一定於那個陰魂不散的女人相熟!

    雖然他很快反應過來,將那個「央」字嚥了回去,但這樣拙劣的欲蓋彌彰,恰恰幫了她的大忙!

    原本一時興起的體察,竟然體察出這樣一個妙極了的信息,怎能不叫她在半天的苦思冥想和一夜的輾轉反側後再次感歎:原來,天助我也並非傳說!

    雖說徹夜未眠,被意外之喜所鼓動著的阿憂並無一絲睏意,天色未明就起來梳洗,耐著性子等到夏佳出現,又耐著性子等她將急於效忠的魯婆子召來,吩咐她去完成一件重要任務:秘密打聽酒肆掌櫃的詳細情況,一有消息速速來報!

    要說這魯婆子辦事還真得力,並且深知「秘密」二字的涵義。她只用了一天時間就搜集到足夠的資料,在當晚夜半時分前來做事無鉅細的匯報。

    為了聽到有用的信息,阿憂不得不先聽魯婆子將她在柳城乃至整個烏桓四通八達的人脈梳理了半個多時辰,又把她為了完成此任務翻了多少山、越了多少嶺,包括路遇多少大螞蟻長蚰蜒都詳述了一遍,才終於言歸正傳。

    而所謂的正傳更是被她演繹得牽三絆四,無章可循,如果你沒有抽絲剝繭深加工的能力,相信在她自以為已經說得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之後,你想知道的答案還在虛無縹緲間!

    好在阿憂完全具備腐朽中見神奇的天賦,在聽了話癆雲天霧地的冗長匯報後,很準確地抓住了最關鍵的兩點:

    其一,這個漢人是在瘟疫過後的六月底剛剛盤下生意;

    其二(這一點才是重中之重),掌櫃的叫姓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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