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第二個字不必出口,烏蘭若冰涼的薄唇已迅速覆上她的唇瓣,替她省掉了字斟句酌的麻煩。
輾轉反側,輕重緩急,霸道地,溫柔地,遠的,近的,掠奪,寵溺,甜蜜的,苦澀的,過往的事,今日的情,靜謐的星子,翕動的睫翅……
濃冽的醇酒氣息籠罩了周圍的一切,在這窒息一般的沉醉中,一聲飽含深情的呢喃「未央,我一直在想你」猶如炸雷一般響起,使得未央眩暈的頭腦霎時清明:對啊,她是未央,是早已許心於他人的漢朝女子,既不是這個醉得稀里糊塗的異族男子的女奴,更不是他所懷疑的細作。
他說喜歡她,可是他也曾經喜歡過蘇奚,後來呢?
我不喜歡了,就找了個借口殺了她!
不喜歡了,膩煩了,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要她的命,良心上連一絲譴責的痕跡都不曾留下!僅僅因為她是一個被人送來送去的女人,一枚男人們為了爭權奪利而布下的棋子,一葉把握不了自己命運的浮萍!
別怪我當你是第二個蘇奚!
在他心目中,名叫「阿凌」的她和蘇奚又有什麼分別?
他用這樣的手段表明對她志在必得,也許只是俘獲女人心的一貫做法。
等到將來的某一天,他不喜歡了,呼嘯的鳴鏑會同樣不差分毫地沒入她的咽喉!
許是覺察到未央的微微抗拒,烏蘭若忽然口齒清楚地說:「阿凌,你親口答應過做我的奴隸,就承認是我的人了。所以你這輩子除了跟著我走,哪裡都不許去……」
不過沒等他後面的話說完,未央已乾脆利落地一掌劈在他頸後,使他立刻昏暈過去,算是一報還一報,兩清!
剛才的一番折騰已將未央的瞌睡全趕到了九霄雲外,只是頭腦一清醒,她便立即後悔起來:帶路的人被她劈暈了,她可如何回去?
正一籌莫展時,靜夜中兩匹馬的響鼻聲提醒了她:所謂老馬識途,她怎麼忘了這個茬兒?
等她把死沉的烏蘭若搭上馬背,未央先拍拍赤焰毛茸茸的大腦袋說:「黑燈瞎火的,你可要認真走路,小心認路。要是把你主人顛下去或是走錯了方向,他明天收拾你,我可不管!」
暗夜難辨周圍環境,未央也便不去費那個心思,只憑夜風亦步亦趨跟著赤焰走,自己繼續展開思想鬥爭:
到底要不要回長安呢?
毋庸置疑,對於目前的她來說,錯過這樣難得的機會,她以後肯定會後悔;但是,真要去見劉奭的話,她又該以什麼樣的身份出現呢?
最棘手的是,就算她能想出法子遮掩本來面目,瞞得過劉奭,又怎能瞞過狡猾如狐的烏蘭若?
若是再引起他的誤會,她連小命都未必保得住,還怎麼去找阿憂算賬?
未央這邊正糾結得難以決斷,赤焰卻忽然停下了腳步,但是前面並未出現旃帳的輪廓,它怎麼不走了?
聯想起數月前烏蘭若肩上那道觸目驚心的刀傷,未央立刻警覺地一手抓緊劍柄,另一手扣上幾枚毒針,戒備地四下環視,但視線之內並無異象;屏息靜聽,遠山近林皆萬籟俱寂,連一絲風聲都不曾聽見。只有赤焰左右搖擺著碩大的腦袋,忽然昂首長嘶一聲,像是在呼喚什麼。
果然,不到一盞茶工夫之後,未央便看到對面黑魆魆地奔來一騎,未看清其人先聞到其聲「邑帥怎麼了」,語氣十分緊張焦急。
一見來的是漸回,未央提到嗓子眼的心踏實落地,一時間覺得這個戇直忠心的蠻夷十分親切,因此主動上前一步給他解釋:「他喝醉了而已,並沒有什麼事!」
豈料漸回對她的慇勤回答絲毫不感興趣,只顧著將烏蘭若從馬鞍上扶下來,一邊小聲叫道:「邑帥,邑帥……」
就算夜色這麼暗沉,未央也能朦朧看到漸回在檢查什麼,對他剛剛建立的一絲好感瞬間蕩然無存,鼻子裡輕蔑地冷哼一聲,尖刻地說:「你看什麼看,難不成以為我把他殺了?」
一個「殺」字出口,漸回一直俯視的目光便猛地轉向未央,讓她憑直覺猜到那目光一定像無數細碎的暗器「嗖嗖」飛向她的面目,恨不能將她切成碎片。好在現實中的刀子並沒有飛來,漸回僅僅是看她一眼,之後就默不作聲地帶著烏蘭若揮鞭而去。
隨著他們的身影漸行漸遠,烏力屠的王帳裡又來了新客。灰黃的燈光下,一個看不清面目的黑衣人佔據了烏蘭若的位置,粗嘎的聲音聽在耳中猶如夜梟低嘯:「大人為什麼不讓屬下趁機取他性命?」
烏力屠銳利如刀的目光從對面射來,嘴角譏嘲的冷笑與他的異母弟弟如出一轍:「你們『趁機』取了他多少次性命?哪一次成功了?」
「屬下敢拿人頭擔保,這次一定萬無一失!」「夜梟」不服氣地繼續請命。
烏力屠冷笑:「事情如果辦不成,我要你的人頭有什麼用?你認為他醉了,所以好對付?」
「他醉沒醉,估計只有他自己最清楚!」看著「夜梟」默不作聲,烏力屠舉手示意對方結束這個話題,又壓低聲音說,「好了,對他的事情我已另有安排,不用你動手!我叫你來是為了另一件事。他身邊新來個陌生的女子,明明長著一副漢人的模樣,卻熟通我們的語言,似乎還有些身手,身份十分可疑,你去給我查清楚!」
終於回到那座熟悉的旃帳,未央看著漸回手忙腳亂地取水給烏蘭若擦完臉再洗腳,她剛一伸手就被瞪了回去,看來袖手旁觀更符合他的意願,她也就懶得理會,自取下臥榻上的一襲氀毷裹在身上,伏在案上睡去了。
朦朧中有熟悉的氣息靠近,接著有淡淡的酒香盈鼻,低沉而埋怨的聲音貼在她耳邊響起:「阿凌,這麼冷你怎麼睡在地上?快到榻上去睡,我要出門兩天,你一人在此要多加小心!」
未央自換回女裝後刻意與烏蘭若保持距離,自然不想如以前那樣被他抱到榻上,但經歷了昨晚那樣不明其真意的親密舉動,她又無法判別當時的他是真醉還是裝醉。
若他是真的醉了,那一番話到底是酒後真言,還是醉後胡話?
若是裝假,憑她的三腳貓功夫怎麼可能那麼容易偷襲到他?
算了,既然不知如何與清醒過來的他面對面,反正他馬上要出門,她還是繼續裝睡,躲過幾日是幾日吧!
再見烏蘭若時未央剛從互市遊逛回來,正納悶那家酒肆為什麼要她白吃白喝,理由是早已有人給過飯錢了。
可是她在烏桓無親無故,誰會不聲不響做這等善事呢?
未央正想得沒頭緒,門幕忽然被掀起,刺眼的陽光傾瀉而入,隨著出現一個高大的身軀。
雖然他的臉背著光無法看清表情,愉悅的聲氣表明他心情不錯:「阿凌,看來你還真是漢人,難怪這麼喜歡漢朝的飲食!」
「沒想到你竟然跟蹤我?真卑鄙!」烏蘭若的笑語立馬解決了未央的疑問,卻同時引起了她的極大不滿。
「卑鄙」二字並未使烏蘭若的心情變壞,他反而大聲笑道:「罵得好,繼續罵……反正跟蹤你的又不是我!至於漸回卑鄙不卑鄙,與我何干?」
看著未央似乎動了真氣,他便不再和她開玩笑,正色勸慰說:「這也不能算作跟蹤吧!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總要安排別的人保護你的安全,對不對?怎麼樣,這兩天休息好了嗎?我們明天就要動身,你在路上還需要什麼東西,現在就說,我看看若是沒有現成的,就叫人馬上去買!」
極力躲避的舊話又重提,未央顧不上再去生剛才的氣,吞吞吐吐地說:「我……說過的……我不能去!」
「是不能去,還是不想去?說明白了,我也好幫你參詳個辦法,省得你一個人想不通,是不是?」烏蘭若的語氣倒是十分認真,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自然是不能去!」雖然猶豫,未央卻也不想撒謊。
不想去自然是違心之說,並且前後矛盾,難免被這個巧舌如簧的傢伙一句話堵回去!
「為什麼?」烏蘭若清亮的眸子再次凝在她臉上,滿不在乎的語氣好似天下事都盡在他掌握之中,「只要你想去,我就一定有辦法讓你如願!」
未央倒是不懷疑他有這樣的能耐——就算她不想去,他也同樣能逼迫她成行!
既然他這般自大,未央索性把棘手的問題拋出來:「若阿凌身在烏桓,自然是你的奴隸,只要是你的命令,我理當遵從;但我一開始就告訴過你,我在漢宮的身份是和親公主的侍從女官,漢宮中既無阿凌,也無奴隸。如今省親的正主兒因故不能回去,我這個本該寸步不離伺候她的貼身侍從卻搖身一變,成了出使漢朝的柳城邑帥的隨從。於禮還是於理,你認為哪一樣講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