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馬體態雄壯,性情卻極其溫馴,未央駕馭起來十分得心應手。要不是她不識路的話,她絕不會比烏蘭若晚到幾步。
下了馬,兩人一前一後牽馬慢行。夜色雖濃重,天上正有皓月照著,未央一邊走一邊極力分辨周圍景物,隱約覺得像是置身於一個莊園,有圍牆,有大門,有石階,有亭台。
對她來說這些格局早已司空見慣,便是猜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只是在胡地出現這樣的建築,倒是十分稀罕,不由她不開口詢問:「烏蘭若,這到底是什麼地方?」未等聽到烏蘭若的回答,忽然想到一個可能,她心裡先就不快,停住腳步說,「是嵐城頭人的家嗎?如果是的話,我就不進去了。」
「這是我的家!」烏蘭若並不回頭,簡單明瞭地解答了她的疑問。
只是他此時的語氣明顯失去了剛才的愉悅,獨自前行的背影也顯得十分落寞。
沒想到一個簡單的問題竟惹得烏蘭若不開心,未央自覺閉上嘴巴,默不作聲地專心走路。
少頃,一座小小房舍很突兀地撲入眼簾。既然是烏蘭若的家,未央便無需強裝驚訝,還是此時無聲最為佳妙!
烏蘭若果然在此停下,回頭說道:「這裡就是你的住處。你要想休息,現在就進去吧。我家裡沒有別人,你若是需要什麼東西,大聲叫我,我就來。」從她手中取過馬韁,牽著兩匹馬走進暗夜中。
未央走上幾層台階,腦子裡不斷閃現烏蘭若勉強的笑,不知這笑裡又隱藏了什麼秘密。
等她試探著推開房門,一種熟悉的感覺立刻襲上她的心頭:屋子中央正放著一個炭爐,爐裡的火燒得正紅,讓人一看就覺得暖意融融。靠著板壁擺放著臥榻和書案,牆上掛著藥囊、繩索,牆角放著兩三個藥吊子。
未央下意識地坐在火爐邊的小木凳上,閉著眼睛向一個角落一伸手,果然摸出一塊木炭。她盯著這塊木炭看了許久,彷彿在看價值連城的奇珍異寶。
火焰跳躍,熱浪灼人,將她近在咫尺的臉烤得通紅,也烤乾了她濕潤的眼眶,卻不能撫平她心中的波瀾:目空一切的嵐,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強求什麼?你做這一切,無非是想表明你是真心喜歡未央。
可是,你又知不知道,未央早已許心於他人,就算今生無緣與他相守,也絕不會移情別戀?
你總希望阿凌是未央,處處試探,又處處猜疑,你卻不明白,只有在阿凌這個名字的掩護下,未央才不會擔心禍及於你,才敢暫時留在你身邊!
自離開柳城到現在,未央多半個月不曾沐浴,也沒有多餘的衣物可換。在路上天寒地凍她倒還沒什麼太大的感覺,如今室內燥熱,直讓她覺得渾身上下瘙癢難忍,臭氣熏人,無論如何捱不到天亮。
想起烏蘭若方纔的話,她便起身出門,站在階上大聲喊叫他的名字。
烏蘭若卻似一直不曾遠離,應聲出現,問道:「你要做什麼?」 聲音裡似乎帶了一絲期冀?
聽未央囁嚅著說想沐浴,他便自然地牽起她的手,一聲不響地向後園走去。
與中土的莊園不同,後園並無假山盆景,奇花異卉,只遍植不知名的高大喬木。樹叢中一座四面小小亭台靜悄悄地佇立,有微光與沸騰之音隱隱傳出,怎麼看都不像是個沐浴的地方。
可是烏蘭若帶她走到這裡便停下,只用手指向前一指便轉身離開。
未央看輕薄的帷幔在亭子四周隨風飄飛,實在起不到多少遮擋作用,想多問一句,卻見烏蘭若已經走開,又不好意思大聲嚷叫這樣的問題,只好自我安慰:照烏蘭若的性子看,他的地盤應該無人敢窺視。再說現在深更半夜的,能看見什麼?洗吧!
與浴湯闊別久了,又到底有些莫名緊張,未央顧不得水燙,咬著牙下到池裡,讓水一直淹到下巴,絲絲哈哈地打了半天哆嗦才慢慢適應這闊別已久的愜意。
痛痛快快地沐浴完畢,她只覺得全身毛孔都舒展開,骨頭裡的酸澀疲乏也消失殆盡,渾身輕快無比,連精神似乎都迷醉了,以致於次日從臥榻上醒來,她無論如何想不起頭天晚上自己是如何回到房間的。
未央正努力拼湊支離破碎的記憶碎片,便聽烏蘭若在外叫道:「阿凌,醒了就趕快收拾好出來,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她趕忙答應一聲,拿起枕邊一疊衣物,抖開一看,先小小吃了一驚,只因這套衣飾與先前穿的都不同,雖然同樣是短衣長褲,窄袖闊腿,但其袖口與翻領處皆織有鳥羽花紋,用來束腰的蹀帶更是針法細巧,色彩鮮麗,分明是一套價值不菲的胡服女裝!
不知烏蘭若讓她換裝出於何意,未央不自覺地發起了呆。烏蘭若也許是等得心焦,聽著裡面毫無動靜,便不耐煩地催促:「你好了沒有?怎麼這麼慢?」
稍一停頓,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麼,語氣曖昧地哈哈大笑:「你是不是不會穿女人的衣服?需要我進去幫忙嗎?」
胡服男裝與女裝式樣本無區分,哪有不會的道理?
未央聽著烏蘭若語帶調笑,好似心情不錯,自己也跟著輕鬆不少,嘴裡說著「不勞費心」,手腳並用,很快穿戴齊整,從房中走出。
一出門,她第一眼便看到階下的烏蘭若頭戴銀貂渾脫帽,身著純白狐裘袍,腰束嵌銀郭洛帶,外袍長及膝下,將本色牛皮絡鞮掩住大半截,打扮得既爽利又雍容,比起往日的他更顯丰神玉朗。
看著烏蘭若滿身錦繡,未央調侃他的話已到嘴邊,卻被他手中捧著的殷紅花朵吸引。想著這北方寒天竟然有花綻放,她不由好奇:「你拿的是什麼花?」
待她迫不及待地走近細看,卻發現那殷紅的並非花朵,只是一種肉芝類植物,奇的是它的肥厚葉片層層疊疊,遠看極似花朵,難怪會被人錯認。
烏蘭若看她專注看花,嘴角上挑,微微一笑:「好看嗎?」
未央明知他問的是花,偏要促狹地想歪,嘴上連聲答道:「好看好看!」心裡卻取笑個沒完:敢情天底下還有如此自戀的男子,追著讓別人誇自己好看!
被笑得莫名其妙的烏蘭若哪裡知道她這些九曲迴腸,見她忍俊不禁笑彎了腰,追問幾遍又不說原因,只好板起臉斥道:「笑什麼笑?你別看它長得好看,它的地下莖卻是至寒毒藥。人畜一旦誤食,必定體寒而死,無藥可救!」
此言一出,不信嚇不倒這個故弄玄虛的小丫頭!
未央聽他語氣鄭重,本已停住不笑,可是另一句玩笑話又在腦子裡冒出:你也長得這樣好看,內心也同樣至寒至毒,想來人畜惹了你,也是無藥可救,有死而已!
想到這裡,她便忍不住放聲大笑,只笑得迸出了淚花。
眼瞅著烏蘭若面有怒色,甩手離開,未央連忙強忍笑意小跑追上。想著人家一早挺高興,都怪她胡亂聯想破壞了和諧,所謂自己挖的坑還得自己填,她便沒話也要找話說:「這種藥草我以前從沒見過,也沒聽說過,它叫什麼名字?」
烏蘭若腳下生風,轉眼就把她甩開一段距離,擺明了不愛搭理她。直到聽她在自己背後喘得像老牛老破車,偏還腆著臉央求「告訴我吧,讓我長個見識,免得將來有一天吃錯了藥」,他才扭頭輕蔑地斜她一眼:「人間的藥草多過天上的繁星,你不過是個無知宮女,又能識得幾樣奇珍?」而後才遙遙一指視線內的一座山峰,「兩年前我到那邊的雪峰採藥,偶然發現它的。因為藥經中沒有記載,我為了研究它的藥理特意移植了幾株在園中。至於名字嘛,你說叫『烏央』怎麼樣?」
未央見烏蘭若開口,目的已達到,便裝作眺望遠景,不與他目光接觸,一面漫不經心地連聲附和:「烏央……嗯,不錯,不錯,挺別緻,像個藥草的名字!」
當然了,即便聽著不別緻,不像個藥草的名字,它必然還是叫烏央!
「既然你也贊同,那它就叫烏央了!我們現在就把這幾株烏央送給我阿母。我阿母一生都愛花,你說她見了烏央會不會很高興?」說到他的「阿母」,烏蘭若的語氣一下子變得十分低柔。
「……你阿母……?」烏蘭若話未說完,未央已驚得張口結舌,什麼故作鎮定、強裝泰然全都被嚇到九霄雲外了。
雖說她仔細想想,也沒什麼慌亂的必要:又不是醜媳婦見公婆,你瞎緊張什麼?
烏蘭若卻似對她的情緒變化毫無察覺,拉著她的手直奔:「走啊,為什麼停下?這裡本來就是我阿母生前住的地方,除了加了外圍和你住的那一處,其他的都和從前一模一樣。」
「生前」兩字讓未央先長舒一口氣,頃刻滿臉陽光乍洩。碰到烏蘭若疑問的目光,她急忙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慌不擇言地扔出一句:「你阿母生前一定很美……」
看來急中生智的說法確有一定道理:在天下所有兒子的記憶裡,早逝的母親必然都是美麗的。
而這句話說給烏蘭若聽,也算不得恭維討好:兒子既然如此俊朗,母親的相貌還能錯到哪裡?
兩人這樣邊走邊說,不覺間走過一片白樺林,烏蘭若伸手一指林中的一座小小土丘,落寞地說:「阿凌,我阿母就住在這裡面,已經二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