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了年,社員們冒著寒風正忙著挑扁擔往南大坡送糞肥,肖連榮帶著文件材料來到龍灣,要召開青年民兵會議。青年們樂不得有這種事兒,因為不用挨凍受累照樣拿工分。他們擠在隊部的大屋裡,吵吵嚷嚷等著開會。小周對旁邊的人說:「長田,你猜肖連榮今天來講什麼?」
長田道:「這有什麼難猜的,學業學大寨,大干社會主義,三十八干唄。」
有個叫二柱子的人問:「哎,什麼三十八干?」
小周:「去年秋修梯田動員大會你去幹什麼啦?」
二柱子:「我上街溜躂了。三十八是什麼意思?」
小周:「是咱們大隊主任老薑念錯了講話稿,肖連榮寫的稿子字有點兒草了,老薑把苦幹實幹加巧干的『巧』字念二十三,再有人特意說他把苦幹實幹念成『五干十干』,加一塊兒不就是三十八幹嗎?現在老薑有個外號叫三八主任呢。」
二柱子:「這不是埋汰人嗎?他可是我親戚,你們不能這麼叫。」
長田道:「怪不得你出工不出力,原來你有靠山哪。」
二柱子:「誰不出力啦?你少扯!」
小周道:「別吵吵,肖連榮來了。」
肖連榮帶著微笑同德才走到前面。俊傑仔細看了看這個給他製造麻煩的人,他有一米七、八的個頭兒,不胖也不瘦,人也白淨,可以說英俊瀟灑,「如果沒有我,艷霞會嫁給他……」俊傑這樣想。
德才大聲說道:「大伙靜一靜,咱們現在開會了。今天公社和大隊領導全都下隊傳達上級文件,到咱們隊的是肖連榮,大伙都認識,我就不多說了。咱們大伙都要認真聽,好好領會文件精神。」他又對肖連榮說道:「你講吧。」
肖連榮站起來朝大家笑了笑,說道:「在學習文件之前,我說兩句。咱們龍灣村在老隊長德才同志的領導下,學習大寨艱苦奮鬥的精神,去年實現了糧食自給,這是很了不起的成就。現在,縣革委會提出了新的口號,『站在龍原望北京,手捧寶書獻忠心,誓奪戰糧三億五,備戰備荒為人民,糧油菜草四自給,苦戰一年大翻身』。我們要響應上級號召,服從老隊長的領導,為建設一個更美好的龍灣而奮鬥。」他把文件舉起來,又說:「今天,傳達兩份文件,一份是《大辦農業,堅決打好農業翻身仗》,還有一份是《備戰備荒為人民,提高警惕,要準備打仗》。」……
在下面聽會的長田對小周說:「這小子挺能講呀。」
小周小聲說:「沒這兩下子能爬上去嗎?聽說他托人說媒,事情進行的怎麼樣啦?」
長田回頭看了看,見艷霞、玉萍、盧潔、白靜等站在後面,小聲對小周說道:「別說了,就在咱們後面哪。」
小周道:「這小子今天是來亮相來了,他興許還有別的節目,咱們往下瞧吧。」
肖連榮讀了文件之後,聯繫國內外形勢,結合文件精神,就青年們的思想特點和民兵工作要點做了一場有聲有色的報告,滔滔不絕地講了兩個半小時,會議臨近結束時,他又說道:「最後,我宣佈一條好消息,下鄉青年吳俊傑同志,吃苦耐勞,任勞任怨,在龍灣為全體下鄉青年樹立了榜樣,經過公社和大隊革委會研究決定,吳俊傑同志被選為知識青年艱苦創業的積極分子,代表全社參加縣裡的表彰大會,並在大會發言。這不僅是他的光榮,也是咱們龍灣的光榮!」
青年們把目光投向了角落裡的吳俊傑。
肖連榮在龍灣的演講和表現,一時間成了青年們議論和崇拜的話題,但時隔幾天,議論走了調兒,說他是特地來看艷霞的,兩人談過話,並有了婚約。艷霞卻毫不在乎這些流言蜚語,依然我行我素,好像與她毫無關係。
「她是好樣的!」俊傑不僅深愛著她,而且又有了敬佩之意。只是沒想到自己因為選上代表遇上了麻煩事兒。
幾天後,吳俊傑來到公社知青辦,按著通知要求把自己寫的大會發言稿子交給了田永昌,田永昌看了一遍放在桌上說:「我聽說你不想當代表,更不想在大會上發言是嗎?」
「我不行,跟別人比差遠了,我真的不想當代表。」
「你不用謙虛,你們大隊報上來的材料寫得很詳細,說明你做得很好。你寫的就不行,把大隊寫的材料拿回去作參考,好好寫一份交給我。」
「我真的不夠格,你把我換了吧,換誰都行。」
「這是組織上的決定,也是對你的信任,不是你想不想當的問題。能在大會上發言,就是典型,是你的榮譽,也是咱們公社的榮譽。我對你說句不該說的話,有了這個榮譽,將來入黨提干、招工回城都是優先條件,別人爭搶撈不著,你還往外推,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再說了,這是組織決定下來的事兒,你說不干就能換人嗎?」
「那……那我試試。」
永昌把大隊寫的材料翻出來,連同俊傑交來的稿子一起交給俊傑,說道:「別說試試,回去好好寫,寫出感情,讓人聽了感動,寫出水平來。」
俊傑見實在推不掉了,田永昌又有點兒生氣的樣子,只好應允下來。回來的路上,又有了新的想法,以前,因為母親問題自己備受排擠,被人辱罵,從那時起認為自己不會有什麼發展前途,對有關政治的事情抱著不聽、不問、不說的態度,害怕受到牽連和傷害,現在,能當上知青代表並在大會上發言,這也許是自己的轉機和新的起點,會改變自己的命運。他抱著幻想回來奮筆疾書,連夜寫出稿子,又經過反覆修改後送給了田永昌。
田永昌看過之後說:「總的來說還算可以,有些地方還得修改一下。你寫的都是勞動的過程和結果,卻沒寫出勞動的原動力和思想基礎,應該寫怎樣做到了理論聯繫實際,你在勞動中如何加強思想改造的內容,打個比方,寫勞動回來,晚上讀《老三篇》,寫心得體會,勞動中遇到了困難,又是如何按照文章中哪一條怎麼做的,都可以展開寫,就像頂雨拉河泥那一段,可以寫成「在閃電雷鳴、大雨傾盆之時,我想到了『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出萬難去爭取勝利』的最高指示,使我頓時信心百倍,不顧一切地完成了上級和人民交給我的光榮任務。」只有這麼寫,文章才有份量,才能打動人心。這樣吧,你就在這兒寫,中午在食堂吃飯,什麼時候寫好了再交給我。」
「行。」俊傑按他的意思重新修改了發言稿,傍晚回到龍灣。
等到參加表彰會還有兩天的時候,老周來找俊傑,說:「俊傑,我在供銷社遇見肖連榮了,他讓我通知你,不用參加知青表彰會了。」
俊傑問道:「他沒說原因嗎?」
老周吞吞吐吐地說道:「他……他沒說,他說……咳,不用就不用唄,你開始就不願意幹,這回正合你的意了,有什麼不好?我走了。」
俊傑木然地站著,望著小周的背影……
大會如期舉行,俊傑收聽了大會實況的有線廣播,雙河公社柞木嶺大隊的下鄉青年李秀玉竟然用他寫的稿子做了報告。為此,他生了幾天悶氣,有一種被田永昌愚弄的感覺和對他的恨意。後來覺得有人能用自己寫的稿子發言,也算是自己的一點收穫,「知足者常樂,能有人讀我的稿子也很不錯嘛。」
但是,艷霞卻在小店知道了俊傑被取消代表資格的真正原因。
那天,艷霞正在整理櫃檯,玉萍和盧潔走了進來。艷霞說:「今天下雪,你們得清閒了。白靜和春嬌怎麼沒來?」
盧潔道:「她倆在吵架呢,剛學會下象棋,誰也不讓誰,吵起來沒個完,煩死了。」
玉萍道:「姐,你知道吳俊傑為什麼被取消下鄉青年代表資格嗎?」
「我上哪兒知道那些事兒?」
「聽小周說,縣裡審查代表資格時,查出他家有歷史問題,才把他的代表資格拿掉的。」
艷霞忙問道:「什麼歷史問題?」
「說他媽是國民黨團長馬漢光的小老婆,運動中非常頑固,畏罪自殺了。」
盧潔道:「咱們公社有些人真能瞎編,說他媽手使雙槍,蹲著跑比男人還快,比《林海雪原》書裡的蝴蝶迷還厲害,還說吳俊傑就是馬漢光的兒子,這不純粹瞎扯蛋嗎?我在城裡都沒聽說過,在這兒可就聽見新鮮事兒了,咱們公社真有能人哪。可我知道馬漢光不是好人,我唸書的時候,清明節到青龍山烈士陵園掃墓,做報告的人說,陵園裡有十多名烈士就是馬漢光殺害的。」
玉萍道對盧潔說道:「你不知道,我大爺張德志就是馬漢光害死的。那年,我大爺他們縣大隊和區中隊包圍了大地主陳清鶴的宅院,也就是現在供銷社的那個大院子,把五十多個清剿隊的人堵在裡頭打了半天,炸開圍牆,眼瞅著就要打下來了,馬漢光領著國民黨正規軍五百多人,分三個地方衝過來,縣大隊的人少,只好撤了,他們就是從咱這兒順著南大坡鑽進老林子裡的。那天晚上,馬漢光叫人把附近幾個村所有的人都趕到陳家大院前邊的大地裡,點了幾堆大火,他下令把三個受重傷的縣大隊員拖過來活活打死,砍下頭掛在樹上,又把身子扔進火堆。三個人當中就有我大爺……二大爺為了報仇,那天晚上下半夜跑到老林子裡參加了區中隊。」
盧潔道:「馬漢光真夠狠的,他也沒有好下場,在青龍山被打死了。」
艷霞回到家裡,俊傑不在,看見母親在西屋用濕抹布擦炕席,她便換了一盆水端了進去。
二嬸一邊擦一邊說道:「怎麼還不搬走?真是煩死人了。原來還以為俊傑是個挺不錯的小子,沒想到他是馬漢光的崽子,挺能裝的,真不是個東西。」
艷霞生氣地說:「怎麼能說他是馬漢光的崽子?俊傑出生的時候馬漢光已經死了四、五年了,你不能聽他們胡說八道。」
「你怎麼知道差四、五年?他不會瞞歲數嗎?沒這事兒他就能當上代表了。」
「是不是真事兒誰也說不明白,他還住在咱們家,你別跟他吵吵。」
「你怎麼老是向著他說話?」
「我說的是事實!」艷霞摔門走了出去。
晚飯時,二嬸盛了一碗粥和一碟鹹菜,放在鍋台,然後把粥盆端進屋裡。俊傑從西屋出來,拿只小凳在鍋台邊坐下來,端起那碗粥喝著,艷霞端著粥碗出來說:「你不進屋,那我就陪你一塊兒吃。」
俊傑說道:「不行,你快進屋,快進去。」
二嬸跟了出來,站在門口看著他們兩人,臉色異常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