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野草 霧漫龍原城 第三章  狂濤惡浪   第1節
    一九六六年的夏秋季節,是個不尋常的季節。鋪天蓋地騷動起來,首先是學校開始停課,接著是工廠一個接一個地停產……

    秀蘭見振山上班不像以前那麼積極了,每天都是悶悶不樂的樣子,心裡很不是滋味兒。終於有一天憋不住問他:「你怎麼啦?有什麼心事就說唄,整天吊著臉好受嗎?」

    振山喝了碗裡的稀粥,放下筷子說道:「這和家裡沒關係,和你說也沒有用。」

    「那就是廠裡的事兒了,是不是我哥惹著你啦?」

    振山搖頭,長歎一聲:「工廠完了……」

    「啊?」秀蘭吃驚地問:「工廠怎麼完啦?」

    「你還記得那個劉志濤嗎?那傢伙現在抖起來了,說自己是臨海市紅色工人聯合造反兵團派來的,組織一幫人在廠裡成立了什麼司令部,奪了工廠的領導權,把工廠弄得烏煙瘴氣,已經停產二十多天了。」

    「那我哥呢?」

    「他慘了,關在小屋裡寫檢查呢。」

    秀蘭想到劉志濤兇惡的樣子,不僅擔心世清,又擔心振山,「劉志濤是個畜生,你得加點兒小心。你是技術部的主任,大小也是個官,沒讓你寫檢查嗎?」

    「姓劉的找過我了,說我出身好,和他一樣當過兵打過仗,為國家流過血出過汗,現在應該繼續發揚戰爭年代的革命精神,和不拿槍的敵人戰鬥到底。這個傢伙說話一套一套的,淨是花花詞兒。他還讓我參加他們的造反派,我說沒文化,幹點兒活就行,他馬上拉下臉,說我低頭拉車不看路,立場有問題。真是胡說八道,我立場有什麼問題?我還跟他說,你們把廠領導都攆下台了,那你們就得把生產搞上去,沒想到這個混蛋罵了我一句,讓我靠邊稍息,真不是個東西。」

    「哼!不就是個主任嗎?靠邊就靠邊,省了你起早貪黑受大累,工廠又不是咱們家開的,天塌有大個,地陷有矬子,咱怕什麼。」

    振山瞪了秀蘭一眼生氣的說:「你這是什麼話?工廠是咱們工人的飯碗,是命根子,砸了飯碗,拿什麼吃飯?」

    「劉志濤是殺人犯!就是他在咱家後院開槍打死了我媽,咱們應該找他算賬!」

    「這話你怎麼不早說?「

    「我怎麼說?當初我見到他,他說自己把什麼都交代了,說政府相信他,他又說自己是戰鬥英雄,革命功臣,說我有歷史問題,把我氣糊塗了,又怕連累你和哥哥,就沒敢說出來,一直拖到現在。」

    振山歎口氣說:「這事兒以前沒整明白,現在就更沒法提了。公安局、法院都讓造反派弄垮了,沒人能管得了這些陳年老賬。現在劉志濤是風口浪尖上的人物,紅得發紫,也沒人信咱們的話,以前忍了,現在更得忍了,以後再說吧。哎,這麼晚了,俊傑怎麼還不回來?」

    「又上舅舅家去了。中學停課,整天搞大批判,揪斗老師和校長,他說沒意思。我哥家裡書多,他整天除了看書,就是輔導玉珠妹妹學習。這時候沒回來,肯定是又在那吃飯了。現在城裡亂哄哄的,你去把他找回來得了。」

    振山一邊下地穿鞋一邊說道:「這小子十五歲了,還這麼不懂事兒。怎麼能不回家吃飯?現在快到半夜了,也不知道回家。」

    振山把俊傑找了回來,兩口子又把兒子訓了一頓。

    第二天早晨,吳俊傑正在睡覺,秀蘭進來推醒他說:「你看看現在是幾點啦?快點兒起來吧。以後晚上早點兒回來,別讓你爸再去找你。」

    俊傑起來揉了揉眼睛問:「我爸呢?」

    「又去了工廠,還是起大早去的呢。飯菜都在鍋裡,你自己拿吃吧,吃完飯看家。我去買點兒鹹鹽。」

    「媽,吃完飯我去買,你在家吧。」

    「你不是從舅舅家拿來兩本書嗎?好好看你的書吧,家裡的事不用你操心。」秀蘭說完話,提著鹽口袋出了家門,來到胡同口的食雜店。

    店裡的櫃檯幾乎都是空的,只有三十多歲姓邵的女營業員坐在門口一邊曬太陽一邊打毛衣。見到秀蘭她說道:「吳嫂,你想買什麼?這裡可沒什麼東西了。」

    「我家的鹽用光了,想稱五斤鹹鹽。」

    「店裡早就沒鹽了。你要是著急,就去總店看看,鹽庫的底子都拉到總店去了,你上那兒去看看。」

    「總店?我怎麼不知道還有個總店?在什麼地方?」

    營業員笑道:「這你不知道哇?過了大石橋,道南邊的那三層賣貨的大樓就是總店。聽說總共拉去了三噸,現在有沒有說不上了,這年頭兒,什麼都缺。」

    「嗨!什麼總店,就是供銷大樓唄,我知道了。」

    秀蘭急急忙忙來到總店,見樓前的窗口排著長隊,問一位婦女:「大姐,這是賣什麼東西?」

    「賣火柴呀,沒聽說嗎?臨海火柴廠造反派武鬥,工廠著了火。現在不買就不用做飯了。」

    秀蘭覺得自己也應該買兩包,便站到隊尾。過了半個多小時才擠到窗口,遞進去四角錢說:「我買兩包。」

    窗口裡的男營業員眼睛一瞪,沒好氣地說:「眼睛不好使啊?沒看見牆上貼的告示嗎?就一包!」他收了兩角錢,扔出一包火柴,又喊了一聲:「下一個!」

    秀蘭氣得兩眼發直,身上直打哆嗦,恨不得把火柴包扔到那個人的臉上。回頭看看排著長隊的人們和他們焦急的目光,也就無話可說了。她拿著火柴進了店來到鹽櫃前,看櫃裡沒有鹽便問坐在裡面看小人書的小青年:「小同志,進的鹽都賣完了嗎?」

    小青年頭也沒抬,說道:「廢話,眼睛是幹什麼的,沒看見櫃裡是空的嗎?」

    秀蘭在外頭已經有了底火,聽了小青年的話頓時火冒三丈:「你和誰這麼說話?沒大沒小,爹媽是怎麼教的?」

    小青年扔了小人書「騰」地站起來,手指著秀蘭叫道:「臭老娘們,你敢罵我!再說一句試試。」

    「罵你怎麼啦?沒教養的東西,跑這兒給爹媽丟什麼臉!」

    小青年想跳出櫃檯,沒想到被凳子絆倒了。兩人的吵鬧聲引來許多人,一個中年女營業員對小青年喝道:「李波!你想幹什麼?昨天我是怎麼跟你說的?今天不用你了,趕快走!」她轉身又對秀蘭說:「大嫂,他只是個學生,什麼也不懂,你就多擔待點兒吧。」

    「學生?學生就這德行嗎?跑這來賣什麼貨?」

    「他呀,早就逃學了。他爸腿腳不好,在街上擺攤兒修鞋,母親是我們店裡的人,常年鬧病。店裡想照顧他們家的生活,讓他替母親干幾天試試,可就是不爭氣,你就別和他一般見識了。大嫂,你有什麼事兒嗎?」

    「我就想買點兒鹽,沒想到惹了一肚子氣。」

    「我替他向你道歉,你就消消氣吧。你沒看見現在街裡橫衝直撞、口號喊得最響的不就是這樣的小青年嗎?不像話,可又拿他們沒辦法。對了,我昨天稱了十斤鹽沒拿走,給你吧。」

    「這怎麼行?我不能拿你的東西。」

    「不用客氣。我在商店工作,買什麼東西比你方便,你拿著。」秀蘭還是不肯,女營業員想了個折中的辦法,一人分了一半。

    秀蘭出了店門,覺得自己做的有點兒過分了,不該生李波這樣小孩子的氣。又覺得李波的父母夠可憐的了,家裡困難,兒子又是這個樣子……她邊走邊想,不知不覺走上了大石橋,對面開來的吉普車突然停在面前,劉志濤從車上下來對她說道:「呵,真是山不轉水轉,咱們又在橋上見面了。我說鄭秀蘭,別以為找了個復原軍人就沒事兒了,現在是不是應該算一算你的老賬?」

    秀蘭叫道:「放屁!你害死了我媽,我還要和你算賬呢。」

    「你現在還敢罵我?膽子不小哇。」劉志濤見人們聚攏過來,而且越聚越多,便大聲說道:「你們認識這個女人嗎?她就是當年在這裡殺人放火的馬漢光小老婆!咱們這裡的老人都知道,馬漢光是國民黨團長,又是清剿隊總指揮,青龍山下烈士陵園有十七位革命烈士就是他殺害的。咱們縣城解放時,馬漢光拉隊伍上了青龍山,妄想依仗天險建立反革命的武裝基地,是我帶領民主聯軍上山消滅了他們。當初,我偵察瞭解到馬漢光他們的情況,準備下山報告時,就是這個女人發現了我的秘密,橫攔豎擋不讓我下山,又叫來馬漢光抓我,差一點兒就成了革命烈士。你們說,對這種女人應該怎麼辦?」

    很多圍觀的人不知底細,現在又是誰的口號喊的響誰是革命派的時期,七嘴八舌地喊道:「把她抓起來!」

    「讓她徹底坦白!」

    「為死難的革命烈士報仇!」

    「好!大家說的好!」劉志濤揮了揮手又說道:「革命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能挖出隱藏多年的反革命分子,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現在,我以本縣革命群眾聯合造反司令部的名義宣佈:將這個反動女人關押起來,讓她徹底交代反動罪行。我們還要召開批判大會,讓這樣的國民黨殘渣餘孽統統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受人民的正義審判!把她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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