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兒不哭 第四部分 意義
    他打方向,將車停在路邊,熄了火。

    時間已經不早了,所以行人並不多,偶有一兩輛車飛一般地掠過,留下一串噪音,在深夜裡相當的刺耳。

    我默默地坐著,等待著穆冰的話,我特別想知道這許多年來,在我承受著失去手臂的痛苦時,他的心情如何。

    「那天,我是真的不想失約的,可是爸爸在前一天就硬要拉著我去日本,我便想著,你等不到我自然會先回去的,然後等我從日本回來,再到你家裡去找你,可是當我回來的時候……」

    他忽然摀住臉哭了起來,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充斥著車裡的空間,期間,有好幾次,他想要繼續自己的話題,可是因為哭泣,讓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終止。

    我望著他,看著他伏在方向盤上,寬闊的肩膀抽搐著,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這樣的他,沒有一絲一毫當年的風采。

    記得那時,他一直是高昂著頭的,他的目光總是漠然地掃視著那些紅著臉遞情書給他的女孩兒,臉上的表情是淡漠的,唇邊掛著譏諷的笑意。

    那時,他的藍球打得極好,也因此招惹了不少不仇視的目光,少年時期的仇視說起來無傷大雅,可在某種時刻會變成帶著尖刺的野花,扎你一下,讓你痛上一痛。

    有一次在比賽時,穆冰就被另一隊的人下使力氣絆倒,小腿立刻便血流如注,可他卻連眉頭都沒皺過一下。在老師及對方球員的驚詫目光中,淡淡的說:「沒什麼!」並無過多的指責,似乎這樣的情況再平常不過。

    那時我覺得他特別特別的男人,也就是那一次,我的心裡開始有了一個他,從那以後,我的目光總是會追隨在他的身上,有意無意地停留,並會為了他偶爾的回眸而歡喜雀躍。

    可現在,他卻趴在我面前,寬闊的肩膀隨著他的哭泣一抽一抽,全然沒了當年的風采。

    過了一會兒,他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方才繼續開口說下去:「這麼多年來,多少次午夜夢迴,我都能清晰地憶起那一天,你的身上纏著紗布、打著石膏,破布娃娃一般躺在潔白的病床裡,你不知道我有多渴望你能忽然從病床上站起來扼住我的喉嚨罵我,打我……」

    我安靜地聽著,希望他能講更多關於他的痛苦,那樣,我的心會平衡得更快。忽然想起當年出現在門口的那張臉:「你是說,當年你到醫院看過我?」

    他點頭:「是的,我去過,可我不敢進去。那時,我特別特別的害怕,連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在害怕什麼,我只想著時間如果能倒流就好了,如果時間可以倒流的話,我會拚命地趕在那天出事前告訴你,我赴不了那個約會了,讓你不用去了,不必去了。那樣的話,就不會有那場車禍,你也不會失去你的手臂,我們還可以像以前那樣成為朋友。」

    我靜靜地聽著,盡可能地把自己代入到他的精神世界裡,體會他所說的那種良心上的不安。心中忽然就澄明一片,何必呢?何必再斤斤計較呢?在我為失去左臂而傷心痛苦的時候,他也不見得就比我快樂多少,所以,算了吧,忘了吧。

    「後來,媽媽說她給了你錢,讓你交了醫藥費,我的心終於安靜了一段時間,開始接受爸媽的安排到國外去留學,只是在選擇學校的時候,我沒有聽從他們的意見去選什麼工商管理,而是選了醫學院。」

    忽然,他的語調急切起來:「杜鵑兒,我還有機會補償你嗎?我現在是一名醫生,我有執業證書,而且在美國和日本的醫院裡都有進修過。我有辦法聯繫到日本或者美國頂級的醫院和醫生,我想我可以幫你聯繫到最好的義肢,只要你願意,我隨時可以帶你過去定制。」

    我望著他,他的眼睛依然漆黑明亮,充滿了真誠,就像當年那樣。因為抽泣,鼻尖微微泛著紅色,這樣的他不再是一個冰冷的存在,原來他跟我一樣,有血有肉,會為了一些事良心不安,並想盡方法想要去彌補。

    聽著他的訴說,我開始想像,我真的還能重新擁有一條手臂嗎?就算是假的?答案無疑是肯定的。可是這條手臂又需要多少錢呢?醫藥費,住院費,各種各樣雜七雜八的費用,究竟需要多少呢?我計算不出來。

    「你願意嗎?」穆冰的聲音帶著乞求的意味:「所有的費用都不用你管的,願意嗎?」

    目光直直地望著我,我知道他在等著我點頭,他想讓我同意他的提議,讓我接受他的這一項饋贈,好彌補他這幾年良心上的不安。

    其實我也想點頭,想毫不猶豫地點頭,這幾年來,我唯一想要的,最最想要的就是我的左臂,現在有了這麼一個機會,我不想放棄。可是,我又覺得這是一件大事,天一般的大事,我得回去跟爸媽商量商量,還要跟鄭國商量商量。

    「好,我等你。」穆冰給了我一個號碼:「商量好了,就打電話給我,我來接你。」

    他看著我接過他的電話號碼,放進包裡,方才發動車子。

    一路上,我和他均保持了沉默,除了剛剛那番話,我們中間似乎沒有了其他的話題。

    我是帶著愉悅的心情回到家裡的,當洗漱完畢,躺到床上的時候,依然一臉的微笑。這種心情,讓我眼裡的鄭國也格外地順眼起來,所以當他再一次向我伸出橄欖枝,我毫不猶豫地抓住了。

    喝著他做的湯,我為我前些天的賭氣感到可笑,何必呢,夫妻之間,有什麼樣的深仇大恨,非要冷眼相看呢。

    喝完了湯,鄭國照例端了一盆熱水過來讓我泡腳,當熟悉的按壓從腳底傳來,我心懷愉悅地告訴他我可能會重新擁有一條手臂了,我終於可以一償多年的心願了。

    在他問起原因的時候,我就把我和穆冰的談話內容告訴了他,之後,我開心地笑到:「我這幾年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有一條左臂,能跟一個正常普通的人一樣……」

    鄭國初時還笑笑,接著便收了笑容:「我總覺得事兒沒多大的意義。」

    我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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