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0月17日 星期六
凌晨 1點35分
沙傳泰在黑暗中摸到桌上的手表,湊到眼前看了一眼,看到藍瑩瑩的時針和分針上下排成一條線時,便明白他又要失眠了。每次都是這樣,那個狗雜種一打來電話,他就會失眠。
此時,他躺在床上,感覺到心裡有一種難以控制的情感在翻滾著,使他的全身都在黑暗中顫抖。在這種情感中,有難以忍耐的憤怒,有對生活和生命的恐懼,有力不從心的羞愧和恥辱,更有一種歇斯底裡卻又無處發洩的瘋狂。他明白,他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生活了。
每到這時,往事就會象狂潮一樣湧上了他的心頭,他仿佛被擠壓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裡,渾身的骨節都在卡卡作響。
沙傳泰曾經有一個很好的家庭,雖然並不富裕,卻很溫暖也很和睦。
那時,父親和母親都是工廠裡的老工人,一輩子都勤勤懇懇地工作和操勞著,慈祥和藹地待人待事。他們對自己儉樸而溫飽的生活和兩個懂事聽話的孩子非常滿意。在他們有限的需求裡,覺得日子不可能更幸福了。他們看著兒子和女兒一天天地長大,又健康又活潑地學習、玩耍、嘻笑、爭執,就有說不盡的歡樂。他們已經憧憬著在不久的將來抱孫子和外孫子的事了。對他們來說,幸福就是今日的永恆。
但就在沙傳泰上高中二年級的那個夏天,好日子就如剎車似的嘎然而止。
父親和母親要去看望他們遠在鄉下的一個親戚。那是一個隔得很遠的親戚,不看也罷。但母親說,他年紀大了,又生著病,眼前連個人也沒有,咱也就這麼一個親戚。於是他們就去了。去的時候一切都好,但在回來的時候,長途公共汽車沖下了陡峭的山坡。車上共有四十八名乘客,死十一人,重傷二十七人。在那十一人中,就有他們的父母。
這個幸福的家庭,眨眼間就只剩下了兩個孤兒。
父母去世後,工廠裡給了一筆撫恤金,很小的一筆。此外,就是按月給兄妹倆發一點生活費,也很少。沙傳泰知道他必須盡快工作,作為兄長他必須承擔起這個家庭的擔子了。他報考了警察學校。警察學校裡發制服和襯衣,吃飯有食堂。這樣他自己的問題就算解決了。學校裡同時還發津貼和助學金,這些錢再加上妹妹的生活費,也勉強解決了妹妹的生活問題。
沙傳泰是個懂事的肯向上的人。在他的知識面上,生活是第一位的。但他懂得無論干什麼都必須腳踏實地去干好。所以在三年的警校學習裡,無論是文化學習、刑偵斟查,還是擒拿格斗、執勤巡邏,他始終在前三名之內。他受到了賞識。脾氣暴戾的校長拍著他的肩膀說,好小子!畢業後,他被分配到市公安局刑警隊,開始了他真正的警察生活。
但不管怎麼說,他並不是一個從小就立志當警察的人。他選擇了警察,是為了承擔家庭的重擔,是為了照顧妹妹的生活。充其量,他也不過象許許多多別的孩子一樣對警察抱著幼稚和單純的敬仰。他真正了解警察,了解監獄,並進而由此了解社會,則是在他畢業之前去北郊監獄實習的那一段時間。
他剛去時幾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監獄裡的黑暗和腐敗大大出乎他的預料。進了監獄的犯人在看守的眼裡已不再是人,甚至他們自己也沒有把自己當作人。他們互相欺詐、搶奪、毆斗,一個超過一個地互相告密直至陷害。沙傳泰仔細地看了不足半平方的小號子,看了蘇制狼牙銬,看了那些有味的食物之後,他明白了一個道理:監獄永遠黑暗;建造監獄僅僅是為了懲罰,嚴厲的懲罰。他得出的另一個結論是:將來無論發生任何事,他寧可死,也決不進監獄。
這幾個月的實習,是沙傳泰人生觀念的一次不易察覺的轉變,使他的目光變得有些陰沉了。但幾乎所有的警察都有這種目光,這反而使他更象一個警察了。
沙傳泰終於進了刑警隊,這使他多少松了一口氣。每天繁重的執勤、審訊、調查和大量的文字工作,使監獄留給他的印象漸漸淡漠。他努力干著每一件工作。他的聰明和才智逐漸發揮了作用,他的話開始受到重視。每次破案成功,他都會受到表揚。他在同事中樹立了威信。不久,他入了黨,並擔任了行動小組的組長。這在他的同事中是絕無僅有的。
與此同時,他的妹妹也在快樂地成長著。他剛進警校時,她還是一個瘦瘦的長了一腦袋黃頭發的小姑娘,只有一雙大眼睛閃著晶瑩的目光。但每一次回家,他都發現她比以前長高了,長漂亮了,女性的標志在她的身上越發明顯,並且如逐漸開放的花朵一樣日臻完美。到他畢業時,她差不多完全長成了一個大姑娘。特別有趣的是,他在刑警隊的同事們常常尋找各種各樣的理由到他家裡來,說是來談公事。他確實為他的妹妹而驕傲,他把他所有的錢都花在妹妹的身上,他希望她幸福快樂。
幾年的艱苦終於過去,他和他妹妹的幸福是一點一點來臨的。但災難的降臨卻是那麼迅速,再一次叫他們瘁不及防。
沙傳泰擔任行動組長後不久,局裡到了幾輛嶄新的藍白色相間的警車。這種警車漂亮、威武、馬力大、速度快。車內的設備齊全,座位舒適,車頂上長長的頻閃燈看著就叫人喜愛。出乎預料的是,其中一輛車竟分給他使用,這叫他高興萬分。
大約在幾個月之後的一天,他開車上街巡邏。那時妹妹傳靜正在上大學二年級,傍晚從學校裡回家,恰巧在路上遇見他。他把車停在她的身旁時,她高興得拍手大叫。她立刻鑽進警車,坐在哥哥的身旁。他們在城裡兜圈子。最後,他們在解放廣場上轉了一圈後,決定回家去。
那時,天已經快黑了,路燈正一閃一閃地亮起來,絢麗的櫥窗前匆匆來往的行人正構出靜謐的都市夜景。他們拐上一條小街,並准備從那裡抄近路回家。
就在這時,從他們前面的路口裡沖出來一輛摩托車。那是一輛馬力很大的雅瑪哈。它沖出來之後正要向這邊拐,突然看到迎面而來的警車,立即減速,象魚一樣掉頭向另一側飛馳而去。沙傳泰這才看清那摩托車上坐的是三個人。前面和後面是兩個穿著皮夾克戴著頭盔的年輕人,中間卻夾著一個姑娘。他一看到那姑娘揮舞著的手臂,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沙傳泰低聲咒罵了一句,伸手打開警報器,加大油門追上去。路上的車輛都減了速,並讓到路邊。但那輛摩托車卻仍象發瘋似的向前猛沖,在車輛和行人中間橫沖直撞。
摩托車和警車呼嘯著沖過大街。從貨棧街向西沖入碼頭區,又順著沿海公路一直飛馳到郊區。摩托車的速度再快,畢竟坐了三個人。而在空曠無人的郊區公路上,沙傳泰卻能把汽車開得象飛一樣快。在一個拐彎的地方,他追上了摩托車。他讓警車稍稍超前一點,接著他猛地剎住車,沒等車停穩,就推開車門直撲出去,把摩托車連人帶車都撲倒在地上。他首先抓住後面的人,向他左下腹神經叢最集中的地方迸力一擊,使他失去知覺。轉身又撲向另一個人。那家伙爬起來正要跑,沙傳泰縱身躍起一腳蹬在他的後背上。那人就象個炮彈一樣飛出去,一頭扎在地上。當沙傳泰解下手銬正要把兩個家伙銬在一起時,他聽到後面傳來一聲長長的尖叫。
後來知道,他的車那時正停在一段下坡的路上,他沖出車外時沒有來得及拉起手閘。當他聽到妹妹的尖叫聲再回頭時,警車正在向坡下滑去,並且很快滑出了路邊。他吼叫著沖上公路,但已經晚了。他眼睜睜地看著妹妹搖晃著向他尖聲喊叫,隨著汽車一起翻下公路。又眼睜睜地看著妹妹被翻滾的汽車象個小包袱似的甩出來,重重地摔在一堆亂石上。汽車沒有全毀,大修以後至今還在使用。但他的妹妹卻再也沒有站起來,醫生的結論是:腰以下截癱,永遠。
在妹妹住院的日子裡,沙傳泰悔恨得兩眼發紅,臉色也如水泥澆出來的一樣青灰而堅硬。他恨自己竟沒有拉下手閘,恨自己給妹妹帶來這麼大的災難。但是,這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了,痛苦就象橋樁一樣深深地扎在他的心裡。
妹妹出院以後,他把她接回家裡。她將在床上度過此生的結局,這時就象秋雨拂面一般蒼涼清晰地展現在他的眼前。即使昨日似鮮花碧葉一樣的絢麗生機,此時也黯然失色,使他不敢正視。
傳靜非常理解哥哥的心情,即使她自己的哀傷也難以抑止,但面對哥哥的時候,卻總是裝出一付無憂的笑臉,仿佛期盼了許久似的說,總算不用再上課了。可淚,卻在兩個人的心裡一塊流,他們對視的時候彼此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許久之後,兄妹倆的感情才逐步恢復正常。在這之後,他們開始了一種相依為命的生活。
最初的兩個月,沙傳泰曾經請了一個保姆,來照顧妹妹的生活。但他的收入實在太低了,保姆的工資占去了一半,很快他們就拮據得難以生活了。善良的保姆看出了他們的窘境,最後一個月的工資沒有要,便悄悄地離開了。
沙傳泰落到了一個尷尬的境地。給傳靜做飯穿衣,倒大小便,這些都好辦。難的是給她洗澡。他第一次把妹妹抱到廚房裡,讓她坐在澡盆邊的凳子上,問她行不行。她說行。他便離開了廚房。但幾分鍾後,他聽到妹妹的一聲尖叫和摔倒的聲音。他急忙跑進廚房,只見妹妹倒在地上,凳子歪在一邊,澡盆裡的水灑了一地。她連自己的衣服都沒能脫下來。
從那以後,他開始給傳靜洗澡。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女性的身體。他相信,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身體。她的皮膚細嫩光滑,香皂和水更給它浸潤出玉一般的光澤。寬大的毛巾揩過,白潔的皮膚底下便顯出青春的紅潤來。她的乳房恰似未綻的花苞一般挺立在胸前,起伏出處女的精巧曲線,一直延伸到下面柔軟平坦的腹部。她的兩腿仍象致殘以前那樣修長渾圓。醫生說,只要經常幫她活動,她的腿就不會萎縮的。它甚至還有感覺,但是再也不能奔跑跳躍了。這個有了殘疾的藝術品,使沙傳泰更加憐愛和珍惜。妹妹成了他全部生活的中心。
但無論是世界還是人,總是在一種變異的過程中求得平衡。那個暗中平衡的另一端,則常常有難以想象的一面。走出家門的沙傳泰,走出了溫馨與愛的沙傳泰,則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嚴厲、凶狠、對任何犯人都毫不手軟的警察。他把他的仇恨遷怒到所有那些倒霉的犯人頭上。所有的案子,不論是否由他經管,只要一上案情介紹會,一發內部通報,他都把案卷帶回家研究到深夜。他那一雙陰森冷峻的眼睛每時每刻都如雷達電波一樣,把城市裡所有黑暗的角落仔細掃描。一旦行動起來,就如餓虎撲食一般,撞入那些殺機四伏的門洞或夾道,用他狠辣的拳腳,把手持凶器的犯人打倒在地,戴上手銬。差不多每天他都要把一個或幾個罪犯送進監獄。一年後,他被任命為市刑警隊的副隊長。這一年,他二十七歲。
如果說妹妹致殘使他發生的變化是公開的、明顯的話,那麼後來由一封信引起的變化則是隱蔽的、黑暗的,它們同樣的令人歎息,也是同樣的悲劇。
那封信上沒有地址,也沒有署名。內容是要求他釋放一個正在受審的刑事犯,如果做不到的話則請他設法處理得輕一點。公安局有權判三年以下的勞教而不須經過法院。信裡說,最好不超過一年。
信寫得文雅而溫和,從始至終用的都是商量的口氣,即使在信尾也只是稍稍地威脅了一下,說:請為你的妹妹多考慮一下。
他沒有理會這個威脅。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審那個犯人,嚴厲審問誰是他的後台。但那個犯人自己也不知道誰是他的後台。他仔細調查了這個犯人的社會關系和周圍環境,竟沒有找到一個可以稱得上朋友的人。
幾天後,他接到一個電話。這個電話裡的聲音在以後的幾年裡成了他惡夢裡的魔鬼,使他夜不能寐。那人在電話裡說:你查得挺緊嘛。告訴你,這一點我早就想到了。你找不到我,還是多關心關心你的妹妹吧!話音剛落就掛斷了電話。
沙傳泰仍未理會,而是繼續加緊調查。
就在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沙傳泰剛剛從夢中醒來,就聽見妹妹大聲喊叫。一陣恐懼感使他全身一悸,連鞋也沒顧上穿就沖進妹妹的房間。只見妹妹正把臉埋在一束盛開的白色的丁香花中,興奮地聞著。
沙傳泰立刻看出,這束花是插在床頭櫃上的一個花瓶裡的。而這個花瓶直到昨晚之前一直放在客廳裡的櫃頂上。至於這束花,他更不知道是怎麼出現在妹妹的房間裡的。
這時,妹妹興奮地揚起臉問:“哥,這麼好看的花,是你送的嗎?”她張開雙臂摟住他的脖子,輕聲說:“我好喜歡這些花,你真是我的好哥哥,謝謝你。”
控制表情是沙傳泰學過的課程之一。幾年的警察生涯早使他養成了不動聲色的習慣。他克制著心裡的恐懼,竭力讓自己露出笑容。他啞著嗓子問:“喜歡嗎,這些花?”但他的雙手卻顫栗不已。這天早上他趁妹妹在陽台上呼吸新鮮空氣時,仔細檢查了門鎖和窗戶,但沒有找到任何痕跡。
第三天早上,他在廚房裡的餐桌上發現一張卡片,上面寫的是:祝你妹妹愉快。
他沉思了片刻,慢慢撕掉了卡片。隨後把廚房裡所有的食物都扔進了垃圾箱。他再次檢查了房門和每一扇窗戶,也包括陽台上的門窗。上班後又專門抽出時間調查了左右和樓上樓下的鄰居,但同樣沒有發現任何問題。他明白他碰上了對手。
隨後的幾天,他沒有在床上睡覺,他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門口的走廊裡,整夜坐守著。大約在第五天夜裡,他正在極度的疲倦中朦朧打盹時,猛地驚醒過來。他在寂靜中聽到一絲極輕微的沙沙聲發自腳下。他低下頭,看見一個白色的信封正從門底下塞進來。他摸摸腋下的手槍,抄起早已准備好的大手電,猛地拉開門沖出去。耀眼的手電光掃過上下樓梯,既沒有人也沒有動靜。他象條獵犬一樣沖下樓梯,一直沖到外面。
外面夜色如洗,明亮的路燈照耀著遠近的草地和樹叢。周圍連個人影也沒有。他突然感到一陣更可怕的恐懼撲遍他的全身,急忙轉身沖進樓門,狂奔上樓梯,沖進家裡。他首先走進妹妹的房間。她仍然在平靜地睡著,胸脯輕輕地起伏著,完全不知道外面發生的一切。他松了一口氣,又仔細地搜查了每一個房間,包括床底下和桌子後面。當他認為一切都安全後,又回到門口時,就象受到電擊一樣陡然定住。那封被塞進來的信,此時正靜靜地放在他曾坐過的椅子上。他撿起那封信,沉重地坐下來。這時,他才開始仔細地考慮這件事。
他在明處,而對手在暗處,這一點很明顯。他在短時間內還找不到他的對手,而他的對手卻能在任何時候傷害他的妹妹,這一點同樣很明顯。
這件事在剛發生時,他曾想過向上級匯報這件事,但後來放棄了。因為從一開始他就沒把對手的威脅放在眼裡,他覺得他能輕易地對付任何威脅,只是沒想到對手是有備而來,他竟然始終沒有找到對手的蹤跡。從他的自尊來說,最初沒有匯報這件事,此時就更不可能匯報了。特別是,對一個警察來說,偶而地受到一次兩次威脅,實在也是提不起來的事。這件事的最後一點是,他是全省最優秀的幾個刑警之一,如果連他都無能為力的話,別人就更不行了。市局裡的大多數警察除了對老百姓瞪眼外,根本就一事無成。最後,他也曾想過調離這個城市,但這是不可能的,僅僅為了妹妹能過得舒適一些,他也不能離開這個城市。而要求調離的理由更會讓人笑話。
他明白,對他此時的處境,至少在目前,是束手無策的。
大約在半個月之後,那個犯人的案卷轉到他的手上。他要在案卷的最後寫上處理意見。他在辦公室裡整整坐了兩個小時,最後他終於在意見欄裡寫上:建議勞教一年。
曾經有人問他,是不是輕了。他冷冷地說,要麼就轉到法院去處理。沒人願意找這個麻煩。以前曾有過這樣的例子,犯人被判了勞教,但精明的家屬卻設法把案子捅到法院去,結果不是減刑就是釋放。
他的建議通過後,反映幾乎立刻就傳來了。兩天後,又一個信封塞進他家的門下。裡面是五百元錢和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多謝”兩個字。
他很清楚自己這是在干什麼,並對將來的發展和結局有冷靜而悲愴的預感。每當夜瀾人靜,面對燈海漸稀的朦朧都市時,此生何時結束的念頭便浮上心頭。他只能對自己解釋說,他別無選擇,他有一個放不下的妹妹。
他用那些斷續塞進來的錢,給妹妹買了電動輪椅,買了彩電,買了收錄機和許許多多的書,和許許多多的漂亮衣服。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在自己身上花這些錢。
他明白,惡運遲早會降臨,他決心在那一天降臨之前,讓妹妹享受到最大的幸福和快樂。能如此,他想,就能稍稍彌補他心裡的憾事了。
使他最為惱火的是,那個他始終不知道姓名的家伙,每次打來電話提出新的要求時,都要威脅他的妹妹。每一次都使他恨得咬牙切齒。他逐漸意識到,那個精明的對手如果也會犯錯誤的話,那就是這個了。這使沙傳泰永遠保持仇恨,使他明白危險的存在,更使他無時無刻不在尋找,尋找蹤跡,尋找報復的機會。
但是,那個家伙在最後的這一次電話裡,要他尋找一個叫於小蕙的女人時,卻偏偏沒有對他的妹妹提出威脅。這恰恰使他感到了真正的威脅。
沙傳泰在黑暗中躺著,頭腦清醒而紛繁。遙遠的市聲裹著涼陰陰的夜飄進窗口,然後沿著他的身體的兩側飄然落地,這使他有身在靈堂的感覺,蒼桑而悲涼。他想,他非得干點什麼了。他切切實實地感覺到危險正逼近他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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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 4點10分
淡黃的壁燈吐出柔和的光,照耀著寧佩雲。南方特有的濕潤晚風波動著藍紗窗簾,也吹拂著她微燙的臉。她趴在童振遠厚實的胸脯上,彎過來的胳膊墊在她的下巴底下。他們剛剛睡了一覺醒來,並且互相愛撫了一番,此時還都有點興奮。
“嗨,”她說,“我不在,你干壞事了嗎?”
童振遠呵呵地笑了,“我倒真想干點壞事呢,可這裡根本沒有機會。最主要的是,我還沒有找到你這樣的。”他撫摸著她的肩膀和後背,一向嚴厲的眼睛裡流露出深沉的愛意,“你是我的小美人,”他想了想又補充說,“是我的個子高高的小美人。可這裡的人都是矮個子,高顴骨,凹眼睛,不合我的意。”
佩雲伸過頭去吻他,微微笑著說:“我可不是吃誰的醋,我盡量常來就是了。我也真想你呢。”她的思路轉了一下,“為什麼會有人要撬你的保險箱?有什麼目的嗎?”
“現在還說不准,我正在查。我估計,這事不那麼簡單。”
“我能幫你什麼忙嗎?我在這裡可以呆四天,下星期二下午的飛機回北京。”
“我也在想你是否能幫我的忙。跟你說一句實話,我現在不敢相信任何人”,他的眼神有些陰郁,“這是職業病,很不好,但是沒辦法。”
佩雲仔細地端祥著他,他的模樣沒有大變,但額頭堆起的皺紋和鬢邊的白發,都比一年前增添了不少。神色裡也有了一絲疲倦和沉重,這是她在機場裡沒有注意到的。
“你的心事太重了一些,就不能超脫一點嗎?”看到他搖了搖頭,不由歎了口氣,便笑著說:“你總不會連自己的妻子也不相信吧?”
童振遠慢慢摟住她,輕聲說:“恐怕還真讓你說著了。我知道這沒什麼道理,可職業病已經到了晚期了,沒有辦法了。不過從理智上說,你和這邊的事當然沒有什麼關系了。假如我連你也不相信了,我真不如早點打報告退休了。”
佩雲淡淡一笑,“謝謝你的信任。”但她心裡感覺到他的職業病並不象他說的那樣有“理智”。她有些黯然地說:“如果需要我的話,請盡管說。今天能陪我嗎?”
他想了想,“恐怕不能。上午要開會,下午去市局講課。”他笑了笑,“是一個非正式的講座,給那些喜歡聽的公安干警講。他們並不要聽技術課,要聽這一行裡的軼聞趣事,要有意思的,一個星期一次。噢,對了,晚上可以陪你。今晚是白雲飯店的周末舞會。”
“舞會?老天,我可有好久沒有跳舞了。非去不可嗎?”
童振遠的眼睛裡閃著亮光,“我希望你去,可以說是非去不可。在北京你可找不到這樣的舞會,相當的不錯。另外,你說不定你還真可以幫我一點忙呢。”
“好吧,我去。”她探過身去,長時間地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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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 6點15分
特別劇烈的情緒波動,此時正使於小蕙的心情,尤如風中抖動的燭火一般恍惚不安。
雖然一再安慰自己她理該得到補償,但手提包裡的美元和白金戒指仍象石頭一樣壓在她的心上。不,她不能放棄,這些東西實在太吸引她了。
這一夜她總是做夢。在一個有很多人的廣場上,不知為什麼,誰也沒有往地上看,而地上卻散落著數不盡的錢。她裝作系鞋帶悄悄去撿那些錢。她希望誰也不要注意她,她急不可耐地要撿完所有的錢。但她知道別人不會永遠不注意到她的,那只是遲早的事。她惶恐不安地撿著那些錢,那些一卷卷一疊疊的綠鈔票,全都是美元。她感覺到別人就要注意這遍地的錢了,就要注意了。
她還夢到了大紅喜字,大紅喜字滿天飛舞,婚禮進行曲震天響。她蹲在地上撿錢的時候想,有錢真好,有錢就可以干任何事。她夢到她正在結婚,那個薄情的新郎剛從日本趕回來,她周圍是許許多多羨慕的笑臉。突然之間,瘦瘦的新郎變成膀大腰圓的安東尼,他沖過來一把將她掀翻在地,吼道:你給我趴下!
於小蕙在哭泣中醒過來,就感到肛門越發尖銳地疼痛起來,周身上下布滿了汗水。猛地睜開眼,窗外的亮光如同刀一樣砍進她的眼睛裡。
她閉著眼睛爬下床,搖晃著走進廚房,用涼水洗臉,這才覺得好了一些。隨後她倒了一盤熱水,扯掉汗濕的胸罩和短褲,慢慢地擦洗著。她用毛巾揩著身體,回到屋裡對著鏡子前後審視。除了後背有兩大塊青紫外,大體上她還是完美無缺的。熱毛巾起了作用,下身似乎也不太疼了。
她從衣櫥裡找出干淨的襯衣穿上。這時她看見了枕邊的手提包。那裡邊有令她痛心也讓她看不夠的東西。她把手提包抱在懷裡,便體驗到一種如抱嬰兒的奇妙感覺。她打開包,把裡面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拿出來。攤開在她面前的東西再次令她頭暈目眩。她現在有了二千四百七十美元。其中那七十美元是她零打碎敲換來的。另外還有五十馬克、十萬意大利裡拉和八百元港幣,還有四千元人民幣。她知道,其中有兩千元是應該還給何敏的。除了這些之外,她現在還有一條價值四千元的又粗又大的金項鏈和一枚她暫時還估不出價值的白金戒指。面對這些財富,於小蕙感到從未有過的滿足。當然,她為此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但勉強著,她覺得這也值了,用不著抱怨,身體是可以長好的。
她感到一種難耐的寂默,這些財富就象歌廳裡的旋轉燈一樣令她心神不定,她抑制不住地想把這些財富亮給誰看看。她首先想到了她的好朋友何敏。
她匆匆地穿好衣服,收拾好提包,鎖上門走了。
她趕到何敏家時,何敏還沒有起床。她砰砰地敲著門。何敏睡眼惺忪地打開門,“老天,你個死妮子,現在才幾點呀!”她注意地看了看於小蕙緊閉的嘴唇,“出什麼事了?”
於小蕙徑直走進屋裡,在床邊上坐下來,神密莫測地看著何敏。
何敏驚奇地在她身邊坐下來,“你怎麼還憋著呀,出了什麼事你倒是快說呀!”
於小蕙上下搓著臉,終於說:“我想給你看點東西。”她打開手提包,把她的財富逐一拿出來,攤開在床上。
何敏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老天,你這是從哪弄來的?這麼多錢!老天,你發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