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宮變小三 第十五章 回家
    賀心秧不停吐著鮮血,痛楚在她每一寸神經中蔓延,蒼白扭曲的小臉、咬得泌出血絲的雙唇,看得蕭瑛心如刀割。她緊緊抓住他的衣服,彷彿聽見死亡的腳步接近,她恐慌、她害怕,她眼底有深深的依戀不捨。

    就要死了,怎麼辦?她再也看不見願願、望望,再看不見蕭瑛,天涯海角、天上人間,從此生死分離。她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死亡是什麼感覺,會比現在的痛不欲生更嚇人嗎?會不會像是墜入萬丈深淵,被永夜包圍?

    她凝望著蕭瑛慘白的臉,潸然淚下……她就要死了,離開親人、朋友,離開愛她、她愛的人們,沒有他們,她能不能忍受無盡的黑夜?

    方磊不在太醫院,但所有的太醫全趕過來了,他們分別替賀心秧號過脈後,表情是一致的絕望,他們跪地垂首,雖然沒有說話,但大家全明白,她沒救了……

    蕭瑛大聲怒吼,「便是掘地三尺,也給我把方磊找出來!找不到他,你們一個個通通給我陪葬!」

    他從不輕賤人命,會說出這種話,是因為他已經恐懼到極點,再沒辦法克制。

    紫屏在哭,苓秋更是哭得不能自己,她們不明白,怎地好端端的一場喜事,會鬧成這樣?紫屏更是自責得想拿把刀子割了自己,她狠狠捶著自己的大腿,恨死怨死自己,小姐說不舒服,她怎麼可以否決她,怎麼可以說她在演戲,還要逼她聽話懂事,逼她當個好媳婦。

    都是她害的,如果能早一點找太醫,也許小姐就會好好的……忍不住滿心哀慟,她抱住苓秋,哭得不能自己。

    蕭瑛抱起賀心秧,讓她坐在自己的膝間、靠在自己身上,他用袖子抹去她嘴邊的鮮血,一遍一遍再一遍,可那血像是吐不盡似的,不斷從她嘴邊流出。

    「不怕,不會有事的,方磊的本事有多大,妳是知道的,對不?再撐一會兒,為我再撐一會兒好不好?」

    口口聲聲說不會有事,可是蕭瑛不知道,他的口氣失去了篤定,不知道自己的淚水悄悄滑落眼角,在下頷匯聚,滴落她唇邊。

    她知道、也嘗到了,是苦澀、是絕望的滋味。

    她很害怕,但忍不住想笑,忍不住想告訴他:傻瓜,安慰人的口氣要自信一點,這樣軟趴趴的,誰會相信?

    她想擠出一個甜美燦爛的笑臉安慰他,想告訴他,沒關係,她不是死去而是往回家的方向前行,可是……沒把握呵,她沒把握自己回得去,更沒把握那些話安慰得了他。

    突然間,一陣劇烈的頭痛襲來,蕭瑛痛得皺緊濃眉,但不管再疼再痛,他都不肯放下懷裡的賀心秧,不肯與她片刻分離。

    疼痛間,許多場景躍入他的腦袋中,熟悉竄入心底。

    她繞過自己,隔著圓桌,瞠大杏眼,朝他大吼,「假的!我不是名門之後、不是官家千金,更沒有落難,我只是在這個不懂得民主、不懂尊重人權的時代裡,被一群惡毒的壞蛋抓到,然後以武力脅迫、逼良為娼……」

    她從震驚到恍然大悟,再到痛不欲生,鮮明精彩的表情,看得他心情大悅。奇怪,他怎麼從來不知道,整一個女人會得到這麼多樂趣?「秧秧、蘋果、黛安芬,請問姑娘有多少個名字?」

    「請問王爺,我前輩子是殺你父、奪你妻、謀害你的性命,還是搶了你的家產、放火燒了你全家?為、什、麼,你要這樣對待我?!」她苦著一張臉。

    他仰頭大笑,摸摸她的頭髮,低下頭額頭與她相交,在她耳畔輕聲撂話——

    「怎麼辦呢?我可憐的小蘋果,以後我還會繼續這樣對妳,因為這樣……太有趣了。」

    她臭了臉,命令蕭霽道:「果果,去找一把鏟子給我。」

    「做什麼?挖地道嗎?」

    「不是,我想挖挖這裡有沒有藏了什麼髒東西,怎盡招惹些不乾不淨的人。」

    「放心,讓你們搬進來之前,我已經找人看過風水,這裡是吉祥寶地。」

    「要比風水,哪兒比得上皇陵,王爺怎不上那兒溜躂溜躂?」她橫眉豎目,終於轉頭望向他。

    她聳起肩膀,像繃著什麼東西似的,待鬆開肩、鬆開臉部表情時,她大大地吸一口氣,彷彿要把所有空氣全吸進自己肺裡,她拉出一道滿足笑意,甜甜地笑說:「你不娶惠平郡主,真好。」

    他也笑,一笑再笑,笑得自己都忘記,笑容是用來掩飾自己,而非用來表達真心。

    他把她攬進懷裡,她是他的。

    「因為喜歡,所以擔心;因為愛你,所以在意;如果你真像自己說的那樣喜歡我,就請別再讓我為你擔心。你可以去做任何想做的事,冒任何想冒的險,前提是:你必須平安、健康地回到我面前。」

    他吻她,在她唇舌間輾轉流連,他捧著她的臉,想用吻密密地將她在心底封存,教自己一輩子不忘記這個愛人,他希望他們還有長長的一生一世,希望未來的每個吻都像現在,繾綣纏綿……

    他終於放開她,卻發現她滿臉淚痕。

    「我吻得很爛嗎?為什麼哭得這麼慘?」

    「不是,我哭是因為你馬上就要出發,時間不夠了。」

    「時間不夠?妳想做什麼嗎?」

    她哽咽著說:「我想和你做禽獸不如的事。」

    他心疼地揉了揉她的長髮,笑說:「好,等我回來,就和妳做禽獸不如的事。」

    然後,像是一根繩子,飛快地串起他與她之間所有片段點滴,那些塵封的往事在瞬間、在千鈞一髮裡,破開他的腦子,想起來了,他通通想起來了。

    弄錯了,他早已經放下關倩,蘋果才是他心愛的女人,她們雖有相似的臉龐,卻有截然不同的性格。

    她是他獨一無二的穿越女啊,是蘋果讓他明白,關倩只是在自己需要親人的時候適時出現,他喜歡關倩,因為她對自己盡力、給予關懷,而關倩的背叛,傷害的不是他的感情,而是他的驕傲與自尊心。

    他愛蘋果啊,她不是替身、不是影子,她是他真真實實愛上的女子!

    蕭瑛望著她的臉,恨不得那血是從自己身上流出的,他不斷親著她的額頭,一下一下,他試圖溫暖她,但效果不彰,急得淚水擠出眼眶。

    一隻冰冷的小手撫上他糾結的眉宇,賀心秧喘著氣說:「別哭,我不痛。」

    才怪,她的臉痛得擰了起來,她是怕苦、怕痛、怕窮,天生要來享好命的女人,怎麼可以這樣受盡苦楚?

    「說話好嗎?聽你說話……我不痛。」

    蕭瑛用力點頭,好,只要能讓她不痛,就是要他唱歌跳舞,他都做。

    他拉起她的手壓在自己胸口,那是假蕭瑛說真話的動作。

    她又吐一口血了,血染上他的手背,他沒擦去,只是深情凝望著她的雙眸,彷彿永遠都看她不夠。

    「蘋果,我記起來了,記起過去所有發生過的一切,記起來,在很『真』的妳身邊,我這個『假』才會打從心底快樂,記得我總是逗妳、鬧妳,看著妳氣呼呼的表情,然後……幸福洋溢。

    「我記得我們約定好,等我從城南蒼山回來,我們要一起做禽獸不如的事,記得我對妳的承諾:不管是千山萬水,遇到再大的困難,我都要回來,見妳。」

    她細細觀察他的眼睛,他的眼裡有深情、有憂鬱、有他作承諾時的點點甜蜜,於是她確定,他是真的想起來了,這些話,不是出自於孟郬的轉述。

    雖然很痛,可是她想笑,想拉開嘴角,露一個甜甜香香的蘋果笑臉。

    「蘋果,我愛的人是妳、不是關倩,所以在谷底那一年,我們不確定還能不能回得來時,關倩幾番邀請,我都無法對她踰矩,因為即使失去記憶,妳始終佔住我的心,不讓我對其他女人產生慾望。更因為承諾還在,我要和妳做禽獸不如的事,不是和其他女人。

    「過去一年裡,面對她,我必須時刻提醒自己,她於我有恩有義,我必須回饋以真心,但是真的很難,因為她從來就不是帶給我快樂、不是我真心喜愛的女子,但是勤政殿裡,初初見到妳……我這裡、這裡,就不對勁。」

    他拉起她的手,貼貼他的頭、再貼貼他的心。

    「我是何等多疑之人,怎麼可能憑著小四和孟郬幾句話就相信自己曾經喜歡妳?我會相信他們,是因為我不斷想起妳、不斷被妳憔悴的容顏擾了夢境,那時候,我們甚至連一句話都沒說過呵。

    「關倩對我說,我可以娶妳回家,她願待之以禮,妳不知道那個時候我對她有多感激。可那時,妳於我只是個陌生女子,我怎會想要親近妳、想盡辦法與妳接近?因為,真愛始終在我心底,即使我失去記憶。」

    賀心秧笑了,心滿意足地笑開。真好,他說他愛她呢,她不是影子、不是替身,是真真切切的愛情,可……真惱人吶,為什麼不早一點呵,為什麼他才想起過去,她就要死掉?這是上天對將死之人的悲憐還是殘忍?

    她又吐血了,可這回,她嘴裡沒有嘗到血腥味,只有淡淡的甜,因為,他與他的愛,就在身邊。

    「昨天我好生氣,氣到抱走願願、望望對付妳。其實……那不是生氣,而是恐懼,恐懼妳要離開我,恐懼我再也見不到妳,恐懼我們之間沒有未來與明天,恐懼妳就要走出我的生命。

    「這份恐懼與我爭戰了一整個夜晚,宮門初開,我立刻衝進懷寧宮來,關倩是正妃,我應該往她那裡去的,那才合禮制,可我管不了那麼多,因為我害怕人去樓空,害怕願願、望望也留不住妳的腳步,更害怕妳的固執……蘋果,妳是第一個教我心慌意亂的女人。」

    有些倦了,這段日子總是累,閉上眼睛,賀心秧好想睡。

    可……真是的,她多喜歡聽這樣的甜言蜜語,偏偏周公來找人下棋,她努力撐起眼皮,連連試過幾次,都無法提振精神,真是討人厭的累……

    「倘若妳現在問我,我必須在關倩和妳當中選擇一個,我會選誰?對不起,我還是會選擇娶她,因為那是道義與責任,但確定的是,這輩子我再也不會幸福了,失去妳,我不會死、不會殉情,但失去妳,等同於剝去我生命裡所有的幸福樂趣。

    「我終將走回到從前,掛著偽善的面具,繼續辛苦的人生,無真心、無真意,有的只是一場虛情假意……」

    閉起雙眼,她認真傾聽。

    是啊,她老是把全副的心思放在愛情上,卻沒想過禮教道德對於這時代的男人影響有多深,他們會為家族、為道德、為義務而犧牲自己。

    倘若不是如此,他何必因為先皇遺詔,傾全力將果果扶持成皇帝?如果不是如此,他何必與蕭鎮對壘,明知有性命危險,還是要前往赴約?如果不是如此,他何不遠走高飛,遠離蕭□的監視……

    她愛上的蕭瑛就是這樣一個人啊,把責任放在個人喜好前面,把義務看得比自己的夢想還高遠,她怎能要求他無視關倩的情義,無視於她的捨身?

    她錯了,她該入境隨俗,該放棄對一夫一妻的堅持,她應該為了這樣一個愛自己的男人而妥協……

    嫁了吧,真心嫁了……她願意在現實前面低頭,願意相信他的承諾……

    可惜這些話,她沒有力氣說出口。

    「對不起,我不該勉強妳,我該尊重妳的時代給予妳的教育,我不應為了自己的恐懼,強勢霸道地把妳留在身邊,醒來吧,蕭瑛在此承諾,如果妳願意醒來,我們繼續當朋友,我再不逼迫妳……」

    傻瓜,不必逼迫,她後悔了呀,她願意嫁、願意坐上他的八人大轎抬進他的家,如果要因此而使心計、耍賤招,那麼,斗吧,關倩,放馬過來,她不再害怕、不再逃避,她要當只雄赳赳、氣昂昂,正面迎戰的小鬥雞。

    吐氣,她真的真的希望,能把話說出口,只是她無力抵擋強烈的疲憊侵襲。

    她的頭緩緩垂下,呼吸漸漸微弱……

    他彷彿意識到什麼似的,抱緊她,緊緊地將她摟在胸口,淚水從他的眼眶滑入她的發間,他輕聲在她耳畔低語。「如果我不愛妳,明月會墜跌、太陽不再光亮,但明月不墜、太陽會發光,所以可以證明,我愛妳;如果我不愛妳,海水枯竭、光陰會倒轉,但海水不會枯竭、光陰不倒轉,所以證明我愛妳;如果我不愛妳,蕭瑛不會存在這個世界,而我存在了,所以證明,我愛妳……」

    奪過關倩的軟劍,孟郬一劍劃開她的身體,鮮血噴射出來,他的臉是冰的、身子是寒的,即便染上她溫熱的血,也擋不住他凍人的視線。

    關倩死了,但孟郬的手未停,軟劍飛過將她的臉畫成猙獰魔鬼,他不光想這樣做,更想將關倩千刀萬剮、挫骨揚灰,他不知道關倩為什麼要殺晴,但只要膽敢犯到他的女人,就算是皇后娘娘,他也不准她活!

    對,他護短,晴是他的短,是他今生唯一想要守護的女人。

    他疾奔到宮晴身邊,方磊已經為她紮下銀針,止住不停往外流的鮮血,他雙眼望向方磊,想要他給一個答案。

    方磊輕輕搖頭,抱歉的低聲道:「傷及心脈,我束手無策。」

    孟郬狂怒,一把揪住方磊的衣襟怒吼,「你怎麼可以束手無策?你憑什麼束手無策?你是祈鳳皇朝最好的大夫,你不可以說出這麼不負責任的話。」

    宮晴偏過頭,看著孟郬,忍不住苦笑,再高明的大夫也醫不了無命人啊,他啊,分明是為難人。

    她輕輕拉他的衣袖,孟郬轉身,她瞧見他的淚痕。

    他在為她哭呢,還以為這樣一個冷冰冰的人不會流淚,原來只是未到傷心處。

    他輕輕將宮晴抱在身前,像是在哄三歲孩子似的,柔聲道:「不要死、不準死,我們約好的,清明妳要陪我回家祭祖,我要讓爹娘看看,我喜歡的是一個怎樣能幹聰慧的女子……

    「我們約好的,中秋要找一處無人高山,冰人郬要為青天晴高歌一曲,我已經開始在練唱曲子了,妳不可以不聽……

    「我們約好了,年底妳要成為孟家媳婦,我們要辦一場別開生面的婚禮……我們約好的啊,絕對不可以不作數……」

    宮晴笑著撫過他的臉頰,鬍子刮得好乾淨呢,看來他很期待今日的賭約。

    「我贏了還是輸了?蘋果要嫁給蕭瑛嗎?」

    「妳輸了,妳欠我一百兩。可另一個賭約,妳贏了,蕭瑛去懷寧宮接蘋果,他不管他的正妃,連禮部一干大臣都不管,只擔心蘋果不肯乖乖上花轎。所以我倒輸妳一百兩,等妳身體好了,我們帶著一百兩上如意齋去,我們去聽說書人講講采莘公主破奇案。」

    「郬,你變得多話了。」

    「自從認識妳,我的話就越來越多,已經改不了。」

    「可我喜歡酷酷的男子,你繼續裝冰山,好不?」

    「好,等妳好了,我就裝給妳看。」

    怎麼好啊,要是好得了,冰山豈會掉淚?「好好照顧蘋果和果果,他們是我很重要的人。」

    「我會,我會像照顧妳一樣,照顧他們。」

    「再找個好媳婦,會做菜、會持家的那種,不要找個會辦案的,會辦案的很麻煩也很危險,你的心要時刻為她掛著、擔著,很辛苦。」而她,捨不得他辛苦。

    「不,我不找了,我只要妳,妳活著,是我的妻子;死了,還是我的妻子,誰都不能取代妳。」

    這男人呵,怎地這樣固執?他這樣……她怎麼能放得下心?

    「你要快樂、要幸福,要過得、健康、平安……」她的氣息微弱,一句話要分好幾段才說得完。

    「都行,只要妳陪著我,我就快樂幸福健康平安。」

    慘了,怎麼辦,她沒力氣了,沒力氣勸說這顆頑石,否則她真的很想義正詞嚴地訓他一頓,告訴他,人生在世追求的東西很多,愛情不是唯一要項,這世間沒有誰不能少了誰,只要熬過這段思念,他絕對絕對可以重生。

    「你要、好好的,我才、才能放心……」

    「就是不許妳放心,妳要努力活著,再辛苦、再艱難,妳都要為我堅持活下去。」

    傻子,生命豈是靠堅持就可以得到的,如果人類的意志力有那麼強,未來怎會診所醫院林立?「你真不講理……」

    「對,我就是不講道理,我就是妳們那裡說的賴皮鬼,妳不可以放手、不可以自己去死,不可以不管我,不可以不理會我的傷心,不可以讓我一個人寂寞……」

    他嘮嘮叨叨說上一大篇,說得宮晴愁眉不展,怎麼辦啊,她已經夠固執了,怎麼會碰上一個比自己更固執的男人?

    她深吸氣,試著拼上最後一分力氣,對他說話。

    「你乖乖把這輩子過完,幸福一點、快樂一點,那麼我就允你、我的下輩子……下輩子……我們當夫妻……當楊過和小龍女……當黃蓉和郭靖……」她偏過頭,聲音漸漸微弱,直到再也聽不見。

    孟郬嚇壞了,他大吼一聲,「方磊!」

    方磊飛快在宮晴身上下針,護住她最後一口氣。

    孟郬急得大哭,彷彿閘門壞掉了,止不住的淚水奔騰。

    關倩那刀不是刺在宮晴身上,而是狠狠地插在他心頭上,他流出來的不是鮮血,而是一分深過一分的哀慟……

    孟郬打橫抱起宮晴,仰天大哭,像受重傷的野獸,向天地咆哮、抗議,他要抗議祂奪走自己得來不易的愛人,要抗議祂給了自己幸福又收回,要抗議如果非要找一個人死,為什麼那個人不是他。

    怎麼辦啊,他什麼都沒有了,沒有親人、沒有父母、沒有兄弟,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再活生生刨去他的心……

    他哭著、吼著、叫著,滿心的不甘願、滿心的怨懟,如果此時,魔鬼向他開出條件,他願意用自己的靈魂,交換宮晴再活三年……

    門外,江太醫飛快跑來,看著現場一片混亂,被孟郬的模樣嚇得不知如何言語。

    天啊,怎麼會這樣……可懷寧宮那邊……不成啊,這位已經瘋了,那邊那位也快瘋了,賀姑娘一死,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陪葬……

    他快步走到方磊身邊,低聲道:「快走一趟懷寧宮吧,賀姑娘快不行了。」

    方磊倏地皺起眉,賀心秧也不行了?今天是什麼鬼日子啊……

    真糟糕,一大早蕭霽眼皮猛跳,明明是六皇兄的好日子,可不知怎地,他就是心緒不寧。

    他還擔心,會不會是蘋果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表面上不反對出嫁,卻暗地準備打算當個落跑新娘。

    可昨天聽說六皇兄已經將願願、望望接回王府,以阻止蘋果的輕舉妄動啊。

    六皇兄這招夠狠,如果蘋果在這種狀況下還有本事逃婚,他就給她拍拍手、放煙火,再給她主持公道,允許她擁有孩子的監護權。

    不管如何心煩意亂,蕭霽還是按捺著性子上完早朝。

    早朝後,他急急更衣,再進勤政殿等著六皇兄帶領關倩和蘋果來謝恩。

    沒想到左等右等,等來了想看熱鬧的小優,卻沒等到應該露面的新人,再然後,他……等到蘋果和姑姑快死的消息?!

    猛地一顫,他差點兒站不穩腳步。

    怎麼會?好好的兩個人怎麼會在突然間性命垂危?

    倏地,那年父皇死去、母妃被逼殉葬,那種無可依恃的恐懼感再度出現,他又要失去親人了嗎?他身邊所有人,最終都要離自己而去?他得像電視劇裡每個得到天下的帝王一樣,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

    心顫慄,害怕填滿胸口,如果當皇帝的交換代價就是失去所有親人,那麼他不要了、後悔了,給他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吧,他要和蘋果、姑姑隱居山林,他要守著一家人平平安安過日子……

    慌亂惶然等種種情緒紛至沓來,一時間他失去思考能力,腦海裡不斷繞著的是他即將再度失去親人的事實。

    突然,一隻軟軟的手掌心握上他的手,他側過頭,看見小優擔心的眼神。

    「果果哥哥,不要害怕,我們去懷寧宮看看,也許是太監誤傳,也許情況並沒有那麼嚴重。」她也是滿目倉皇憂傷,可她不能在這時候也跟著慌亂,蕭霽已經夠難受的了。

    她清澈勇敢的眼神瞬間鎮壓了他的惶恐,緊緊回握她的手,蕭霽輕聲道:「小優,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永遠都不要離開我。」

    她想也不想,用力點頭,那表情既鄭重又嚴肅,她作出人生第一個承諾,並且會貫徹它。「好。」

    緩緩吐出憋在胸中的那口氣,蕭霽凝起目光,與小優手牽手,一起往懷寧宮方向走。

    但不是太監誤傳、不是誇張了情況,而是真實的,姑姑和蘋果齊齊躺在床上。

    她們閉著眼睛,呼吸微弱得幾乎要消失,紫屏、苓秋已經為她們換上乾淨的衣裳,畫了美美的妝容。

    紫屏說:「讓公主和小姐躺在一起吧,那條路又冷又黑,有個伴,才不會害怕。」

    說完話,她放聲狂哭,一聲聲哭喊捶著眾人的心窩深處,沒有人吼她、罵她,大家都放任她為宮晴和賀心秧傷心。

    苓秋不是放縱情緒的人,她死命咬住下唇,阻止外逸的啜泣聲,於是紅腫的雙眼、滲著血的雙唇,以及花了的妝容、不曾停歇的淚水,在她臉上交織出一幅名為痛心疾首的畫面。

    所有人都圍在床邊,靜靜地看著她們的容顏。

    太醫說,那樣重的傷,藥石罔效。

    連他們最倚重的方磊也說出同樣的話,那麼,就真的是束手無策了。

    淚水滑出,小優忍不住哀傷,她的手心全是汗,但她無法鬆開蕭霽的手,好像一鬆開,那麼就是真正的放手了。

    兩張椅子,坐著兩個哀慟的男子,他們的眼睛只看得見最心愛的那個女人,他們的心正承受著劇烈的疼痛,他們害怕那刻來到,卻不得不等著、候著,等待最終時分。

    好痛,像是千百把刀子在砍、在削著他們的知覺,也不知道是哪個殘忍傢伙,在他們胸口開了洞,然後伸手在裡頭掏著、挖著,把他們千瘡百孔的心,挖得鮮血直流。

    他們即將要失去一生中最重要的那個人。

    蕭霽傻傻地看著她們,不斷確定再確定,確定她們要走了,要離他遠遠的。

    此後,再沒有人可以和他討論金庸古龍,再沒有人可以同他講五四三,他不捨,卻別無他法。

    蕭霽的手下意識撫摸著衣襟裡的玉珮,那是爺爺……宮展給他的,他不是宮家的血脈,可爺爺臨終前卻將它給了自己,爺爺再三交代,要他當個好皇帝,造福天下萬民。

    爺爺不是要他記得宮家的恩惠,不是要他光耀宮家,而是要他以仁德治理天下!

    他撲在爺爺身上,放聲號哭,那一刻,他把宮展當成真正的爺爺。

    遇強盜、受重傷,穿越到二十一世紀時,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變成應家的果果,直到夢裡,爺爺又把這塊玉珮戴到自己身上,直到他翻出家族照片,發現果果的爺爺就是宮展,他才明白,自己和果果之間本就存在著某種關聯。

    回到祈鳳皇朝後,玉珮還在,蘋果曾經問過他好幾次,她想要找到回去的方式,可他捨不得她離開,所以藏著掖著、說謊騙她,始終不讓蘋果知道玉珮的下落。

    如今,事已至此,他還有不捨的權利?

    「小優,如果是妳,妳要怎麼選擇?」

    他的頭側過一邊,歪在小優的肩膀上,這不合禮制,他懂,這動作會失去帝君的尊嚴,他明白,但是此刻,他只想當一個單純的小孩,只想耍賴,不想負責任。

    「選擇什麼?」小優始終沒有放開他的手。

    「選擇讓她們死去或者離開。」離開,回到原來的世界,不可思議的穿越或許會帶來奇跡,讓她們生命延續。他不確定,然而他如今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小優不懂蕭霽的意思,受這麼重的傷,還能怎麼離開?但蕭霽問了,她便要認真回答。「我選擇讓她們離開,只要她們不病、不痛、不死,只要我知道她們在某個地方過得好好的,就算我看不見她們,也沒關係。」

    蕭霽點頭,小優的話是對的,只要她們過得好好的,就算看不見她們,也沒關係。

    像是作出某個重大決定似的,蕭霽鬆開小優的手,走上前,命令紫屏和苓秋到外頭守著。他看看蕭瑛,再看看孟郬,然後從膀子上取下玉珮。

    蕭霽將玉珮放在宮晴掌心,再把賀心秧的手與她交迭,帝王是不能向人下跪的,但他跪下了,跪在她們的床邊,輕聲說:「姑姑、蘋果,回去吧,讓玉珮帶妳們回到科學昌明的二十一世紀,果果已經長大了,沒有妳們在身旁也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妳們放心。」

    蕭瑛猛地瞠目,怒眼射向他,「誰說她可以走?不准!我要她留下。」

    說著,他就要動手搶走那塊玉珮,誰知孟郬手一抬,將他架開。

    「郬,你做什麼?難道你也要宮晴走?」

    孟郬抬起漠然雙眼,凝聲問:「你沒聽清楚嗎?方磊說,藥石罔效,不是我們要不要她們留,而是她們一定要走,只有兩個選擇,回到生長的家鄉和黃泉路,你要她們選哪一個?」說話間,淚水順著頰邊滾下。

    孟郬的話問醒了他,是啊,她們終究要離開的,可他怎麼捨得她們走黃泉路?回家吧,回去那個不管是男是女,有夢想就可以完成、有信心就能成就一切的世界……

    孟郬鬆開手、垂下頭那刻,蕭瑛的淚水跟著墜落……

    蕭霽看著孟郬與蕭瑛,一手拉起一人,招呼大家一起走到桌邊。

    他努力擠出笑臉說:「你們不要難過,她們要去的地方真的很不錯,那裡天氣熱了有冷氣機、天氣冷了有暖氣機,按鈕一按,氣溫永遠是最適宜的26℃,永遠不會受寒或受凍。」

    「是四季如春嗎?」小優問。

    「對,在那裡的女人可以盡情展現美麗,臉上長出皺紋可以打玻尿酸、可以拉皮,臉色不美麗可以果酸換膚、打蘋果肌。在那裡,姑姑有幾十雙高跟鞋、平底鞋、靴子、運動鞋,蘋果有幾百件各種款式的衣服,塞得衣櫃裝不下,還得挪一些到我家。」

    「所以那裡的女人很快樂嗎?」孟郬問,他要他的晴快樂無憂。

    「對,她們可以工作、賺錢,可以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不管嫁不嫁人、生不生孩子,決定權在她們手上,丈夫不好,一紙離婚協議書就可以重新來過,她們不和別人分享丈夫,她們獨立自主,每個女人都可以追求夢想。」

    「聽起來,那裡很不錯。」蕭瑛喃喃說道。

    「不是很不錯,是非常不錯……」

    他們講得認真、聽得認真,沒注意到數道綠色光芒從玉珮中央射出,待他們發覺轉身時,那些綠光已經包圍了宮晴和賀心秧。

    小優驚呼一聲,剎那間,耀眼光芒閃花了眾人雙眼,他們眨了眨眼再看向床邊時發現,賀心秧不見了,而宮晴的氣息更加微弱。

    「這是怎麼回事?蘋果為什麼不見了?」蕭瑛大驚,抓住蕭霽的手臂怒問。

    一個靈魂穿越、一個身體穿越,她們離開的方式當然不同。蕭霽看著空下來的半張床,淡淡一笑,「她們已經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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