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走在清冷的碎石小路上,耳邊響著的卻是顯剛才的說話,腳步也就更加的緩慢了起來。
顯說,女皇會孤獨的終老,可是自己呢?女皇還有她的武周王朝可以依靠,而自己卻才是真的一無所有,那個深宮中最孤獨的人不是女皇,而是自己。
幾十年來,身邊的人來了又走了,他們愛著,恨著,卻也有自己的小幸福,而自己卻始終是一個人,這都拜仇恨所賜,但悲哀的是,婉兒竟找不到可以後悔的理由。
或許,一切都已經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
婉兒不知道,顯什麼時候會去將自己所做的一切告訴女皇,所以只能靜靜的等待了,但這一次,婉兒的心裡卻再無了對死亡的恐懼。
貞觀殿內燭火依然亮著,女皇尚未歇息,她還在等著婉兒。
婉兒行了禮,道:「皇上,天色已經不早了,早點歇息吧。」
「朕睡不著。」女皇蒼老的容顏在燭火的映襯下越發的顯得悲涼了起來,讓婉兒也不禁感歎起了時光的無情。
「皇上有事要吩咐奴婢?」
女皇疲倦的點了點頭,道:「替朕擬詔,朕要回長安。」
婉兒點頭,女皇做出這樣的決定,婉兒倒並不驚訝,人老了,對故土總有一份莫名的依戀,況且這段時間,從老臣狄仁傑開始,再到如月,再到顯的兒女們,他們相繼的死去也早已讓女皇心灰意冷的起來,她想找一個地方躲避,而最理想的無疑便是長安。
「是否留下太子監國?」婉兒問道。
女皇搖了搖頭,道:「不,讓他跟著我一道回去,重潤和仙蕙剛死,留他在洛陽,朕不放心。」女皇儘管悲傷,卻並不糊塗。
這一次,婉兒終於真心的佩服起了女皇,而這樣的欽佩是真誠的,沒有仇恨。
僅僅半個月之後,女皇便帶著一眾重臣和顯,武三思和婉兒等人回到了長安城。
太子宮一切如昨,不染雜塵,婉兒獨自站在殿中,第一次,婉兒如此認真的回憶著過往,賢的隱忍,賢的親吻,還有那一個個風花雪夜的夜晚,只是現在早已物是人非了。
銅鏡中倒映的容顏已不再年輕,儘管青絲依舊,只是眉角淡淡的細紋卻在刻畫著人世的蒼涼,時光改變的不止是滄桑,還有婉兒額頭的那抹傲雪的寒梅,見證了恥辱,也經歷了孤獨。
婉兒在銅鏡前坐了下來,細細的端詳著自己,想著以往的種種,甜蜜的笑了起來。
許久,婉兒方才起身,打量著周圍的一切,也深深的記住了一切。
女皇回到了長安,帶回的是一群陌生的朝臣,也帶回了洛陽宮中的迷亂,張氏兄弟依然是她的寵臣,而武三思因為已經和顯結為了親家,便可肆無忌憚的出入東宮,探望只不過是一個幌子,芙蓉帳下的歡愉才是真正的意圖。
顯越發的沉默了起來,也未曾去女皇那兒說過關於婉兒的不是,但也曾無數次的召見了婉兒,婉兒毫不猶豫的將自己給了他,為了他數十年不變的惦念,也為了彌補自己從前的過失。
回到了長安,政治也就變得無關緊要了起來,每個人都沉迷在自己的慾望中,只是盡情的享樂,甚至包括婉兒。
於是,時光就在這樣的風花雪月中漸行漸遠了,當婉兒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年後了。
太液池是婉兒經常去的地方,在那裡她遇到了當時身為皇后的女皇,開始了自己浮浮沉沉的政治生涯,也是在那裡,她和太平看著圈圈漣漪,肆意的大笑。
此時的婉兒,就站在池邊,輕輕的閉上了雙眼,耳邊似乎還迴響著銀鈴般的笑聲,只是睜開眼時,看到的卻不是滿池的繁華,而只是一片蕭索的意味。
一個宮女匆匆跑了過來,道:「婉兒,皇上剛才在殿中突然暈倒了,張大人已經宣了太醫,你趕快過去看看吧。」
婉兒匆匆趕往了紫宸殿,她進去的時候,太醫和顯都已離開了,只有張氏兄弟守在她身邊,女皇靜靜的躺在床榻上,緊閉著雙眼,張昌宗道:「太醫說,皇上只是太過疲憊了,休息數日便會沒事的。」
婉兒靜靜的看著女皇,思緒萬千。
女皇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她譴退了張氏兄弟,卻只留下了婉兒。
女皇虛弱的說道:「婉兒,大概是朕真的已老了,這幾日,朕在睡夢中不斷的夢著他們,高宗皇帝,王皇后,蕭淑妃,弘兒,還有賢兒,你說,是不是最後的時刻就要到了,朕很快就會見到他們了。」
婉兒寬慰道:「這裡是先皇和皇子們居住過的地方,熟悉的環境,皇上夢到他們也是正常的,就不要多想了。」
女皇歎了口氣,道:「朕的身體自己清楚,這三年,遠離了洛陽,沒了朝堂,朕的心裡很不平靜,但對於一些事物,卻也已看通透了,比如,死亡。可是婉兒,朕還是有些不甘心啊,朕努力想要回想過去的那些日子,可是在這大明宮中,朕卻什麼也想不起來,朕唯一記住的,只是朕辛辛苦苦建立的王朝,卻很快就要回復李姓了。」
聽著女皇述說著這一切,婉兒也感到了悲涼,或許女皇最後的日子真的已經不多了,她這一生,曾伴隨過青燈古佛的清冷,也享受過富貴榮華的榮耀,卻從未愛過,即使是對高宗皇帝也是如此,她把她的精力都放在了政治上,可是政治最後又給了她什麼呢?
看著女皇蒼老的容顏,婉兒忍不住跪了下去,真誠的祈求道:「皇上,回洛陽吧。」
洛陽才是女皇的歸屬,也只有在那裡,女皇才能得到一些滿足,儘管婉兒迷戀著長安,可看著最後時刻的女皇,婉兒還是忍不住如是說道。
「洛陽?」女皇似乎在回憶著什麼,許久之後方才點頭道:「是啊,該回去了,該回去了。」女皇的聲音越來越低,大概是累了,很快便沉沉睡去了。
於是,就在返回長安三年之後,女皇又帶著她的臣下開始了返回洛陽的旅途,就像當日高宗離開長安時一樣,女皇會不時的掀開車簾,遙望來時的路。
長安古道,秋意正濃,瑟瑟的秋風吹起了漫天的飛絮,一派蕭瑟的景象,猶如此時的女皇,也猶如那個她迷戀了一生的武周王朝。
遠處的樹林中傳出了陣陣鳥鳴聲,那是杜鵑的啼鳴,女皇意興索然的問著婉兒道:「婉兒,你聽到了嗎?」
「什麼?」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女皇淡淡的重複著。
不如歸去,多麼蕭索的字眼,從女皇的口中道出,更顯蒼涼了起來,繁華落盡,不如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