歂瑞無法再探索她「聽到」他沒有「說出」的想法的原因,得不到他的回應,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他抬起來撫摸馬兒頸項上的長長鬃毛的手,白皙修長,穩定而溫柔。
「他不是不想給你名字吧?只是他沒有那種概念。」
隨著花香一起傳送過來的聲音,令興非一的動作停滯了。難道,在受了傷害之後,在得知了自己殘酷的命運之後,這個小丫頭還想幫那個人解釋,幫那個高高在上的傢伙澄清?為什麼?人類不是更應該憎恨,更應該抱怨命運的不公嗎?
——你不恨他?他忍不住問道。
我不恨嗎?我會不恨嗎?這樣任神宰割的命運,這樣連綿不盡的家族噩夢,這樣被無辜牽扯進來的母親,她怎能不怨恨?!可是,面前這個跟他一模一樣的人,應該是受到他寵愛的人吧?有著與至高者同樣的容顏,有著神的力量,他是不應該恨他的吧?但為什麼她卻能感覺到他心底甚至靈魂深處那種強烈的憎恨呢?
「怎麼會不恨?正是因為他,將我的生活徹底地拖入了深淵。我不能在父母懷裡撒嬌,我的成績再好,也聽不到他們的讚揚;我再傷心,也得不到他們的安慰。無論任何事,沒人與我分享,也無人與我分擔……」自那天之後,第一次輕輕地述說心跡的小丫頭,仍然平靜得不流一滴眼淚,只是眼眸深處有著沉潛如月影的憂傷。
「人的命運大概就是這樣吧?無奈也好憎恨也罷,生活總要繼續下去。」她伸出手,也去撫摸那匹馬黑亮的鬃毛,「其實,我一直都在想,世上真有命運這種東西嗎?那麼我們的生活又有什麼意義?難道只為了充當神仙的提線木偶?」
馬兒另一側沒有任何反應。
玫瑰在陽光下驕傲地伸展著枝葉,炫耀著美麗的花朵,它們的命運僅僅是為了供人觀賞嗎?對於它們來說,人類是不是如同神一樣的存在?
歂瑞靜默了片刻,提出另一個問題,那是她無法看著他提出的問題,儘管與他無關,此刻的馬兒為她作了最好的隱藏,隱藏起她深深地愧疚:「……興非一,告訴我:曾經的我為什麼會傷害楊學長的全家?」
——你不過是崇尚正義而已。
這次歂瑞終於感覺到興非一的話是直接傳遞到她的心中了,她忍不住按住胸口,反問:「正義?」
興非一拍了拍馬項,那匹黑馬退開去。
——作為一個府衙小吏,為了某些不合理的事與府台爭執,後果可想而知。對方本與你養父素有嫌隙,因此事私怨更深。當郭桓案發,牽連者日眾,他便將你養父誣告進去。
似乎以這種方式溝通,少年也不那麼吝嗇語言了呢!歂瑞忽然發現,這種「聽到」的感覺應該是從自己在心裡罵了他之後就出現了,要不是剛才見他言不動口,她也許會始終無法察覺吧?
「達闕他是我養父之子?」她清楚地記得楊國朝口中的「早哥哥」。
興非一靠著柱子,望向天空,流雲映在他的眼裡,形成明暗不定的色彩。
——嗯,你那時雖有一子,尚年幼,閻摩自然要保你全家。而你養父母家滿門抄斬,只逃了達闕一個,不過他從小體弱多病,三年後即卒。
「我……崇尚正義……卻苟且存活?」歂瑞不能置信,就算閻王要保,她又怎能眼睜睜看著養父母家被滅門?
——你死了誰來申冤報仇?給你一個忍辱忍痛活下去的理由並不算太難。幼子二歲,八年不長。興非一閉上眼睛。
是啦,八年不長。只要新的容器完美得可以備用了,父母就都沒有了存在的價值,報沒報仇這種事與神全無關係。歂瑞握住了玫瑰的花枝,堅硬的刺刺入她的掌心,疼痛清晰而透徹,彷彿可以劃開她心底難以忍受的憋悶。
「我……報了仇嗎?」她幾乎猜得到答案,可還是想問。
——八年後,你岳父因藍玉案株連,除了你的幼子,無人倖免。
前冤未雪,後憾已成。這就是造化弄人嗎?這就是命中注定嗎?歂瑞低下頭去。
人的適應能力十分強大,濃郁的玫瑰香氣漸漸淡而無味了,只有艷麗的色彩還一如往昔。
「如果當初我聽了子雅轉達的話,也許就不會使楊學長記起前世,也就不會知道達闕不是真正的達闕,就不會知道我和他之間那可笑又可悲的關係,更不會知道這些更加殘酷的事實。」她這樣說著,心底愈加難受起來,因為什麼都已無法改變,「我從未後悔過,但現在,真的後悔了。」那時她覺得他們的話是多麼可笑啊,而且說不出任何站得住腳的理由和根據,只有現在才知道,那時的不肯說明原因,都是為了不傷害她。惡果是她自己選的,完全是她自己的錯。
興非一無聲地歎了口氣。這種效果他早已預定,可是沒有感覺到絲毫的快樂,她話裡話外對他的感激只令他有愧。是什麼改變了他,在乎起區區一個人類的心情?
在沉默了很長時間後,歂瑞再次問道:「為什麼會有我這樣的女兒身呢?容器不是應該符合使用者的性別嗎?而且,神仙不是自己都會變化嗎?為什麼還需要什麼容器呢?」如果不是那天撞上了根本不可能也不應該在兇案現場的少年,也許就算誰說他是神仙,而她是他的容器,她也不會相信吧?
花朵搖曳於側,微風輕拂身體,雖然陽光強烈了一點,但也足以令人悠然欲眠。
「你又認為這世界是什麼性別呢?」興非一竟然開口,只是聲音帶上了懶洋洋和漫不經心的味道。
……「是,我是神。你所見的這星球、這星系、這宇宙,都只是我的一部分,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我是時間的起點,也是時間的終點。我是一切物質和非物質無限的過去,也是它們無限的未來。我是絕對的存在,也是不可見的未知。」……那一天少年的輕聲絮語如咒文一樣在歂瑞心中迴響,帶著令心靈震顫的力量,而此刻從興非一的話裡傳達出的,也清楚地表明著那是與人類完全不同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