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血族。
歂瑞聽到了興非一的聲音。
與此同時,那堆塵土忽然塌陷了,然後被從裡面滲透出來的暗紅色的液體所浸潤,也變成如液體一樣的色調,接著開始令人吃驚地伸展擴大,速度很快。
她目不暇接地看著這種種變化,剛出現骨就被各種內臟、血管、神經、腺體、肌肉、皮膚所包裹覆蓋……看呆的歂瑞的視線忽然被一雙巨大的蝙蝠翅膀阻礙。當它們消失時,公爵已經衣著整齊、儀表堂堂地出現在她的面前。
「君上。」他沒有改變昨夜的最後姿態,跪在那裡低垂著頭,謙恭地道,「您的寬容我將永銘在心,直到世界的盡頭。」他沒想到君上會選擇這個時間來到,坦然在這艷陽之下,雖然他知道他地位超然,也從未想過他並非血族,但從昨晚到今日的親眼所見已足以證實,這令他吃驚不小。
「你沒有反省呢。」興非一極為冷淡。
那雙黛色的眼眸驚起,條件反射地想從對方眼底探查那句話裡的真實含意。可是,儘管君上這次面對著他,馮·斯維德堡仍然沒能看到他的臉,因為從他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君上身前那位人類少女。不過,看到她他就已經明白了,再次俯首,道:「歂小姐,請您原諒我的魯莽與狂妄。我以馮·斯維德堡世系的榮耀在此立誓:永不覬覦您高貴之血。」
「公爵先生,我看到好吃的東西也會想吃的,所以您不用太在意。」歂瑞沒有見過別人對她下跪,更沒見過別人向她立誓,這種陣仗讓她很不習慣,加上她看到公爵身上似乎有水汽在不斷蒸騰,就像陽光下即將蒸發的晨露一樣,慌張地想趕快將此事告一段落,也顧不上措詞是否合適。
興非一的眼角不斷抽搐,幾乎想用手去按撫一下了。
馮·斯維德堡的頭低得更低,跪在那裡一動不動地說道:「對您的寬宏大量,塞勒衷心感謝。」
「你可以回城堡了。」興非一從鞍下抽出子雅準備好的傘丟在他面前,策馬奔向玫瑰坡的方向。
天青無雲,陽光明媚,血族公爵撐傘而立,久久眺望遠去的騎影。
「你是不是勒令所有人都得學會中文啊?」小丫頭突然問。
——哼,如果這種小事都不能處理,豈不是要淪為笑柄?興非一放鬆韁繩,讓座騎自由漫步。
歂瑞笑了笑,輕輕問道:「如果……達闕是無限之主,是最高的神祇,那你呢?無限之主的弟弟?」
——我?環在她身體兩側的雙臂微微一僵,傳遞出的情緒明顯冷淡:——我是他在某個時間窮極無聊下的作品,沒有名字的作品。所以,你寫在紙上的字句就成為我的姓名,除非你不允許我用。
歂瑞不喜歡他對自己使用的那個名詞,那是個很悲哀的詞,是個打一開始就喪失了自主權的詞;更不喜歡他謙卑低賤的姿態,她所認識的他,是高傲冷峻的,就像在天際遨翔的鷹,總是俯視著眾生。她的心彷彿被一把很鈍很鈍的刀子擦過,沒有傷痕,卻有餘痛。
緩緩地伸出手,她將自己的手包覆在那雙握著韁繩的手上,在這樣溫暖的春天裡,他的手冰涼如鐵。
如果說興非一是無限之主窮極無聊時的作品,那她也就是閻羅王百無聊賴時的作品吧?她有點想笑,這跟人無聊時養養小動物、種種花草有什麼區別?神仙們的生活實在比人也高明不到哪裡去呢!
「原來我們很相似呢!」歂瑞輕聲地笑道,「至少你比我強,沒有你和白老師,我已經不在這世上了。」她想起那個暗夜,想起那個紅衣的男人,想起浮起在她四周的碎石子、破玻璃。
興非一聞著透過她纖細的髮絲傳過來的玫瑰香,原來自己還有能讓他人羨慕的地方。
沒有聽到他的回應,歂瑞將他此刻的沉默歸咎於自己,尋來輕鬆的話題:「那天我可是上課前幾分鐘才剛在紙上寫下的,你再快也不可能來得及弄出證件並辦理好入學手續吧?」
——就像你說的,我比你強那麼點而已。興非一帶住馬,停在玫瑰坡前,花光耀日,秀妍欺人。
歂瑞在他的幫助下滑下馬去,在草地上跑跑跳跳:「那可不是一點半點!我也終於明白為什麼你可以公然違反校規留著那麼長的頭髮上學了,果然是神仙才能辦到的事呢!」
興非一將帶著嘲弄和不羈的嗤笑隱忍在唇齒之間:——「神仙如月只可望,瑤華池頭幾惆悵」。
「嗯,所以凡人才會如此感歎做不了神仙。」歂瑞東張西望著,想找塊地方坐下來。這位同班同學現在雖然不再像往常那麼沉默,可是仍時不時將語言揮舞如刀鋒出鞘,帶著蓄積已久的鋒芒,不能傷害別人也要傷害自己。她不想聽懂他真正的意思,就如他第一眼的目光一樣,那是她無法承受的深入骨髓的亙古寒意。
興非一沒與她爭辯,甩鐙下馬,站在草地上。他的身側出現了雪白的弧形柱廊,在鮮艷花朵與青翠草葉間聳立起莊嚴與聖潔。
小丫頭讚歎著坐在廊下,撫弄身前搖曳香氣的花朵。
「達闕……不,無限之主他叫什麼?」她很不習慣那個稱號,因為她本就不是個對神仙有無限景仰的人。
——沒有名字。名字是用來區分的,可是沒有人與他同類,當然就沒有了意義,更沒有用處。那所謂的『無限之主』也不是他想要的。興非一也坐下來,注視著她手下玫瑰枝上那鋒利的刺。
歂瑞目瞪口呆於他緊閉的嘴唇,那些話是如何被她所知的呢?「所以,他才因我而叫達闕;所以,他才沒有為你起名字。」她幾乎無意識地說著。
那匹烏黑閃亮的馬悠然地從廊道上踱過來,將頭探到他們之間,摩挲著主人的肩膀,溫潤的眼睛裡沒有桀驁只有親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