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蒼野遼闊,還巢的鳥兒成群結隊,一列列從天邊劃過。
殘陽似血,北風漸起,一名男子策馬而來,身後悶雷滾滾,地平線上,一條黑線驟然出現,由線成面,竟是如黑色海洋般的千軍萬馬。
身著金色鎧甲的男子宛若天神降臨,英挺的眉目霸氣橫秋,他一騎當先,躍上高高的山丘,忽然勒住韁繩,駿馬一聲長嘶,馬蹄在空中翻騰,立即落下,激起陣陣塵土。
帝軒望著前方土地,湛藍的眼眸靜若深潭,任大風吹起他黑色的大氅,在空中獵獵翻飛。
身後的大軍也聽命停下,眾人望著西北方,像在等待什麼。
未多時,天邊火焰般的雲彩下,突然湧現另一隻大軍,他們頂盔貫甲,執銳披堅,像似奔騰的海水朝這邊狂奔而來。
大地在顫抖,所有士兵的臉上都浮現一股狂熱,因為他們知道,隨著兩軍的匯合,意味著一場真正的大戰即將到來。
軍人的血液裡流淌著殺戮,他們每一處細胞都渴望著上陣殺敵,建功立業,沉寂了太久,是時候磨礪刀鋒,擂響戰鼓了。
蒼茫大地上,兩軍漸漸匯合,在還有半里的距離時,策馬狂奔的大軍忽然停下,只餘一騎上前,在山丘下停住,翻身下馬,單膝跪地,朗聲說道:「末將帝康率五萬精騎,奉陛下之命前來,請陛下檢閱!」
深眸在大軍上方掃視一眼,轉而落在下方的帝康身上,帝軒薄唇微啟,沉聲說道:「上軍將軍請起。」
「謝陛下!」帝康站起身來,抬頭注視著兄長,目光灼灼。
快兩年了,這是他們兄弟第一次見面,那一日,他幫助皇甫瑾逃跑,皇兄龍顏大怒,將他發配至最前線。
而他自知有愧,這兩年上陣殺敵,格外奮勇,屢建奇功,一路飆升至上軍大將。
半月前,他收到皇兄的調令,命他整頓兵馬,於翼州匯合,他率領最精銳的五萬騎兵,從褒倉趕來,一路風塵僕僕,然而見到兄長時,他卻覺得精神為之一振,什麼疲憊都沒了。
那是他心目中的天神,是整個大溯的信仰,是揮手間便能令風雲變幻的偉大帝王,亦是他們無往不勝的帝國戰神。
「歸隊。」簡潔下令,帝軒躍馬揚鞭,從高高山丘疾馳而下,落在帝康的面前。
「遵旨!」帝康領命,翻身上馬,朝著後方的軍隊打馬而去。
頃刻間,兩股海洋融成一片,從上空俯視,猶如開閘的洪流,奔騰匯湧然而秩序井然。
聽著後方如驚雷般的馬蹄聲,帝軒雕鑿刻斧般的完美側臉,在夕陽的餘暉下,鍍上一層金紅交織的光芒,他深邃的眼眸望著前方遼闊大地,手中的韁繩握得更緊了。
朕給過你機會,然而你卻不懂得珍惜,如今朕便實踐當初的諾言,踏平中土,血洗天啟!
——
清風明月,香軟寒輕,涼亭四周綠意盎然,花開似錦,大片大片如墨玉般的荷葉覆蓋住整個湖面,隨著夜風輕輕擺動。
南國暖和,夜晚有些悶熱,宋曉一身純白的絲綢長裙,三千如墨青絲僅用花簪挽了個簡單髮髻,整個人清爽簡潔,在如薄紗的月色下,恬靜淡然。
對面的男子穿著冰藍的上好絲綢,繡著雅致竹葉花紋的雪白滾邊和他頭上的羊脂玉髮簪交相輝映,他舉止文雅,目光柔和,渾身散發出如玉般溫潤氣質,似謫仙一般。
「嘗嘗我做的點心。」指了指面前的白玉牙碟,宋曉淺笑道。
宇文謙玉從善如流,執起象牙筷子,夾起一塊荷葉酥,送至嘴邊,細細品嚐。
香甜酥軟,入口即化,宇文謙玉笑著點頭:「很好吃。」
彎起菱唇,宋曉指著大片荷花池,開口說道:「我是用裡面的荷葉做的。」
「哦?謙玉不知,殿下還有這等手藝。」在無人的時候,宇文謙玉總是習慣稱呼她為殿下。
「不要叫我殿下,叫我阿曉吧。」將鬢間的髮絲拂至耳後,宋曉搖搖頭,再次重申。
宇文謙玉但笑未答,轉而問道:「為何叫這個名字。」
「你又為何沒有告訴我以前的事。」昨日,她才從水月那裡聽來他和皇甫瑾之間的故事,她被他救來之後,曾經也一度不信任他,然而時間久了,她明白他是真心想幫她,雖然她無數次追問理由,他卻一直避而不談,只稱這是人臣應盡責任。
昨日,她才知道,他曾經和皇甫瑾有過婚約,他們青梅竹馬,一個是天下公認的第一君子,一個是舉國愛戴的皇家公主,可謂是天造地設,然而六年前,不知為何,宇文謙玉竟提出解除婚約,水月告訴她,從那以後,他就再也沒開心過。
「往事已逝,又何必再提。」昨夜他回府後,得知水月找過她,他就明白,有些事她終究還是會知道,只是他不確定自己的想法。
他對她的心意從未變過,即便她如今已替別的男人生下孩子,但他知道,那不是她的錯,如果當初他沒有負她,如果當初天啟沒有拋棄她,她不會孤身一身,不會受盡磨難,不會落得如此地步。
他自責,他心疼,他希望能用餘下的時光來補償她,只是她已經沒了以前的記憶,他們要重新開始何其艱難。
但她若恢復了記憶,他又怕她會怨恨他,這一年多來,他一直在矛盾中掙扎,那麼多話想告訴她,卻始終沒有開口。
「我曾經很喜歡荷花?」岔開話題,宋曉盯著一望無際的碧綠湖面,輕輕開口。
這個「我」她說得有些彆扭,因為那不是她,她卻頂著那個人的身份存活,她佔據了那個人的身體,卻沒有那個人的記憶,這是多麼荒誕多麼可笑的事,然而卻真實發生了。
「是的,你曾經說過,愛蓮的出淤泥而不染,愛梅的迎雪綻放。但南離氣候炎熱,梅花不易存活,所以我就建了這一座蓮花池。」宇文謙玉眉眼淡雅,衣裳磊落,回憶起與她泛舟碧湖,採摘蓮籽的場景,唇角笑意深深。
「但是我現在卻不喜歡了,我不喜歡她們花期太短,短暫的美麗之後便是長久的凋零。我不喜歡世人只看到她們的高潔,卻看不到風光的背後,成就她們的正是淤泥和風霜。」緩緩說道,宋曉水眸瀲灩,漫天星光投射在湖面上,水面折射的光映入她眼裡,晶亮璀璨。
似對她的言論有些驚愕,宇文謙玉停頓了一下,接著開口:「我知道,你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你不知道。」輕輕搖頭,宋曉望著他,櫻唇微啟,說得極為緩慢,「曾經的我仁慈善良,不忍殺生,現在的我能眨眼間便了結一人的性命。曾經的我博學睿智,文采流離,現在的我卻連大字都寫不好幾個。曾經的我溫謙柔弱,反對尚武,現在的我最自豪的便是一身武藝。你難道還看不出來,我不再是以前那個人了嗎?」
宇文謙玉配合地點點頭,「我知道你變了很多,但你是瑾兒,這是改變不了的。」
第一次在她面前稱呼她的名字,他的目光那麼執著,語氣那麼篤定,讓宋曉有些不知道如何接口。
她想了想,還是決定把話挑明:「你的未婚妻告訴我,你遲遲不履行婚約是因為我?」
不否認,宇文謙玉坦白承認:「是。」
「我如今已經不再是公主,也沒了以前的記憶,還生了孩子,這些你都不在乎?」宋曉追問。
「不在乎。」那麼肯定,那麼斷然,這句話埋藏在心底已很久了,只是他卻一直沒有勇氣說出來,今日她問到,那就不再隱瞞。
「我在乎。」輕輕地、淡淡地開口,宋曉目光似水,語氣卻帶著一絲堅韌,「我當你是朋友,我不想你為了我錯過一名好女子,更不想你為了不該背負的責任而斷送自己的幸福。」
宇文謙玉也望著他,語調仍是溫和的:「我承認,我對你是愧疚的,若當年我未負你,你也不會自願為俘,負氣北上,後面一切種種都不會發生。」
宋曉的表情一滯,「你以為當年我是逞一時之氣?」
「雖不全然,但也有我的責任。」他怎會不知,當年他退婚之後,瑾兒將自己關在房間裡整整四天,天旭帝一怒之下差點不顧北面戰事,執意出兵南離。最後瑾兒從房內走出,人整整瘦了一圈,她當著眾人的面,將他送於她的玉珮摔碎,意為玉碎情絕,從此再無半點情分。
宋曉忽然有些不知如何反駁他,因為她不是皇甫瑾,她不知道她的心情,她不明白她究竟為何做出那樣的決定。
她聽到的故事裡,皇甫瑾是那樣一個完美的人,她為國為民,她悲憫為懷,她可以替天下奴隸請命,她可以為了說服父親廢棄鬥獸場而不惜血濺軒轅門,她可以獨自帶領三千醫官就遠赴疫情氾濫的翼州,中京被圍,皇后和年幼的太子倉皇逃命,而只有她為了穩定民心毅然留下。
她德高望重,她曾經是天下女子的楷模,她被稱為帝國之心,她的身上有著世人能想到的一切美好品質,她美麗,她善良,她寬厚,她睿智,她公正,她堅強,她勇敢,她永遠將自己的需求擺在最後,她短暫的一生,似乎完全是在為帝國鞠躬盡瘁,即便最後她客死異鄉,那也是因為她有個需要照顧的妹妹。
她的身上挑不出一絲毛病,她似乎從來沒犯過錯,這樣一個至臻至善的女子,然而卻最終殞命在了敵人無情的凌虐下。
宋曉曾經想過,皇甫瑾的死,很多人都是有責任的。然而最大的責任不在於施暴的大溯士兵,因為他們是敵人,在這個時代,他們做的一切無可厚非。也不在於殘忍野蠻的奴隸制度,因為這是歷史必經過程,總要有鮮血,總要有犧牲,舊的制度才會摧枯拉朽轟然倒塌,而皇甫瑾只是成為其中一個犧牲品而已。
最大的責任在於冷漠的國人,在於侵入骨髓的奴性,在於隔岸觀火笑看民族被異族蹂躪的諸侯藩王。
皇甫瑾自身也並不是沒有過錯的,她一介弱智女流,她毫無反抗能力,她不會不知道,就算她跟去也於事無補,就算她能給妹妹安慰但卻保護不了她,只憑添一條性命罷了。
然而她還是去了,也許宇文謙玉說得對,是他讓她心如死灰,是他讓她生無可戀,於是她選擇了最決然的那條路,她以死來懲罰負心的愛人,而且她也做到了,宇文謙玉永遠都將活在對她的愧疚裡,一輩子都忘不了她。
宋曉只是猜測,她知道世間是沒有完人的,皇甫瑾再堅強,也不過是名柔弱的古代女子,接二連三地遭逢打擊巨變後,她最終選擇卸下肩上的責任,以這樣一種決絕的方式結束生命,也不是不可能的。
至少若不是宋曉的到來,她已經死在了鬥獸場,她的事跡將被世人歌頌,她的名字將被後人代代傳唱,她的形象將會完美無瑕,而她的愛人,將會終生不娶,餘生都在思念中渡過。
宋曉看得出來宇文謙玉對皇甫瑾的感情,那不是純粹的愧疚,那是因為愛到刻骨銘心才會產生的蝕骨心痛。
忽然有點可憐起眼前的男子,宋曉相信,退婚不是他所願,但他卻把所有責任攬在自己身上,他把對皇甫瑾的思念和愧疚都補償在她的身上,若他知道他深愛的女子早已不在世上,他會有多麼悲傷。
「老實說,我真的記不起當時的心情,但我卻直覺不是因為你的緣故,我是為了陪伴婉兒。」明明不是自己的故事,卻要裝成失憶,宋曉一直想擺脫皇甫瑾的影子,然而此時此刻,她卻必須用這個身份來安慰他。
「瑾兒,我希望守在你的身邊,並不全是因為愧疚。謙玉對你的心從未改變過。」月色撩人,暗香浮動,宇文謙玉一向淡然的眼眸閃過一絲期待,等著她的回答。
宋曉從未料到他這樣一個淡然自矜的男子,竟然會大膽表白,今夜她本是來點醒他,卻沒想到弄巧成拙,適得其反。
她不是沒有見識的無知婦孺,她懂得自己的身份在南離意味著什麼,天啟和南離,好比中央政權和割據武裝,中央軟弱,約束不了藩國,而藩國卻想取代中央,以她目前的身份,無論在哪裡都是尷尬的。
她也知道宇文謙玉是南離的掌舵人,甚至她還聽聞,宇文昭沒有生育能力,宇文謙玉的子嗣便是南離的下一任國主。
而如今,他卻對一名生過孩子的女子表明心意,宋曉可以想像得到,他下了多大的決心,他又頂住了多少壓力。
若她是皇甫瑾,她也許會感動吧,可她不是,他愛的人早已消香玉損,他面前的不過是個鳩佔鵲巢的冒牌貨。
「對不起,以前的事我記不起了,現在對於你,我只有感激和朋友之情而已。我什麼都不想去想,只希望心兒能快樂安康,那就是我最大的心願。你是個很好的男子,自然值得更好的女子相配。你若覺得困擾,等心兒的身體好一點,我便帶她離開,這段時間,我看我們還是不要見面了。」現在絕情一點,好比日後糾纏來得好,她也確實心力交瘁,不想再去想感情的事,情這一字,最是傷人,她經歷過那種痛苦,所以希望他能早點看清。
見她轉身欲走,宇文謙玉急忙站起來,抱歉地開口:「瑾兒,你若不願,日後我都不會再提。但請你留下,你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心兒想想。」
腳步停下,宋曉知道他說得沒錯,她如今已為人母,再也不能任性妄為,剛才那些話不過是逼他表態罷了。終究,她還是利用了他對皇甫瑾的感情。
「謙玉。」她轉身,她有一雙皎若素月的杏眸,鑲嵌在小臉上,令平凡的五官都增色不少。
月光下的女子清秀空靈,離他那麼近,但他們之間的距離卻好像永遠都跨不過去,她目光清淺,那麼誠懇,卻讓他的心狠狠抽痛,她寧願離開也不願再接受他,他還有什麼好爭的。
「希望你能早日看透。」看透她不是他愛戀之人,看透糾纏折磨他的往事,看透人生永遠不會倒退,只會向前,而他要做的,便是放下包袱,去接受新的生活。
他笑著點頭,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心中忽然湧上大片大片的蒼茫,謫仙般的人物,此刻飄逸出塵的氣質蕩然無存,只餘倦怠的神色和緩慢而沉重的步伐。
接下來的幾日,宋曉都沒有見到宇文謙玉,她開始以為是因為那晚她說的話,後來才知道他是因為忙著接待貴客而無暇分身。
那名貴客也很特殊,他就是東蒼國的太子--東方颺。
在這個多事之秋,誰也沒想到兩個處於敏感漩渦的諸侯國會互相來訪,而派出還是當權人物。
這是兩國宣告獨立以來最高級別的使節來訪,有識之士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南離,因為這一次會晤或許會改變整個洪蒼大陸的命運。
為了表示東道主的熱情待客,南離光是迎接籌備工作就準備了整整一月,王城內外全都粉刷一新,整座王城張燈結綵,披紅掛綠,一片喜慶,走在街上倒有過年的氣氛。
聽聞東方颺喜愛牡丹花,道路兩旁又全都翻新土壤,將開得正旺的繁花拔去,全都栽上艷若蒸霞的大紅牡丹。
宇文昭又將自己的一處行宮空出來,作為接待貴賓的住所。
一切似乎都進行得有條不紊,所有人都翹首以待,等著看傳說中的天下首富是何等模樣。
東蒼國體十分獨特,不同於大溯的軍事立國,也不同於天啟的重農抑商,東蒼以商為本,歷代國君都重視商業發展,時至今日,天下一半的財富都匯聚在東蒼,將東蒼國稱為「天下錢袋」也不足為過。
而依照祖制,國君治國,儲君掌管錢庫,所以東方颺才有天下首富之稱。
由於東蒼國主只有這麼一根獨苗,東方颺從小過的可算是鐘鼎玉食,奢華至極的日子,他的吃穿用度連天啟皇室都望塵莫及。
也正是如此,才造就了這位鑲金嵌玉的太子爺,乖張怪癖,行事荒誕的性子。
這邊鑼鼓喧天,準備就緒。而那邊則遲遲不見人影。
宇文昭心急如焚,生怕這個錢罐子在半路就被人打劫了,派出驍騎營前去接人,然而傳回來的消息卻讓人吐血。
原來這名太子忽然迷上了南國風光,又突發奇想要瞭解南離的風土人情,明明一月的路程他竟然繞了個大圈子,從東向西來了個考察旅行,這還不算,在遊山玩水的過程中,他又深感民生疾苦,善心大作,拋金灑銀,方圓幾十里聽說有這麼一位散財童子,都從四面八方趕來,將他的車隊圍得水洩不通,最後他終於把帶來的錢財散光了,竟被村民們堵住不讓走,等驍騎營找到他時,他還嬉皮笑臉地說侍從回國拿錢去了。
這麼一位不按理出牌的主,著實讓宇文昭一個頭兩個大,最後好不容易將他帶回王城了,他竟提出要住謙王府。
宇文昭臉白了又綠,綠了又紫,五彩斑斕,煞是好看,而那位眼拙的太子爺似乎看不來別人的臉色,堅持要住進謙王府,否則寧可在馬車上過夜。
最後還是宇文嫌玉出面,抱歉地說府中未做迎接準備,恐有怠慢之意。
然而東方颺卻大笑著拊掌,說自己就愛簡單素雅,還說如今天下最富盛名的兩大才子相逢,自然要促膝長談,結識一番。
所有人莫不汗顏,宇文謙玉是公認的才子那是事實,他東方颺什麼時候又多了個並列頭銜。
儘管過程有些波折,但東方颺還是如願住進了謙王府,只是每日絲竹管樂,歌舞昇平,弄得習慣了安靜的王府下人們有些不適應。
東方颺所住的閣樓和心樂居相隔甚遠,倒也沒有影響到宋曉的生活,實際上,她根本不知道王府住進了這麼一號人物。
這一天,宋曉去府外辦事,回來的途中路過花園,卻看到幾名男女在那裡打鬧。
確切的說,是一名男子和幾名女子,男子一身大紅錦袍,上面用金絲繡著團團牡丹,腰間掛著純金打造的金腰扣,大紅大金,俗不可耐。
他轉過身來,宋曉才注意到他蒙著眼睛,雙手則在四周晃動,而身旁幾名衣著暴露的女子嬌笑著亂跑,引得滿院粉蝶亂舞。
這幾人宋曉都沒見過,她微微皺起眉頭,不明白宇文謙玉何時准許府中的人這麼沒規矩了。
但這不是她該管的事,要回心樂居,這裡是必經之路,宋曉看幾人沒有讓路的意思,只好繞開幾人,從路旁走過。
然而她剛走至男子身後,男子忽然一個轉身,就將她抱進懷裡,那幾名女子見狀,笑得花枝亂顫。
「哈哈,美人,被爺抓住了吧。來,讓爺親一下。」東方颺得意洋洋地說道,說著就撅起嘴巴,朝宋曉臉頰湊來。
「你抓錯人了。」以手抵在他的胸膛上,宋曉厭惡地和他拉開距離,不悅地開口。
「胡說,爺怎麼可能會抓錯人。你是小桃紅?小水仙?還是小海棠。老實交代,不然爺就要大刑伺候了。」東方颺哈哈大笑,一副色慾熏心的模樣,不甘心被宋曉推開,又使勁將身子靠上來。
「我誰都不是!你再不放開我,別怪我對你不客氣!」沒什麼耐心了,宋曉見男子還是不放,警告地說道。
「好凶啊,不過爺就喜歡潑辣的美人,這樣才有味道。」不怕死地繼續說道,東方颺忽然伸手,在宋曉qiao臀上狠狠抓了一把。
宋曉瞬間暴怒,不再跟他客氣,扣腕,抓肩,身體一傾斜,一招乾淨利落的背負投過肩摔就將男子扔了出去。
被陌生人佔了便宜,宋曉怎會輕易就算,她身體緊跟而上,壓制住東方颺就朝他的臉上胸膛招呼而去。
東方颺被摔得頭昏腦脹,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如雨般落下的拳頭砸得他哀嚎連連。
「啊!來人啊!」幾名女子嚇得花容失色,大呼小叫就去搬救兵。
等到宇文謙玉率一干侍衛趕來時,宋曉已經出夠了氣,她從東方颺身上站起來,揉了揉拳頭,這個該死的登徒子,肉還挺硬,一套詠春下來,她手還有些酸了。
「這是怎麼回事?」宇文謙玉看見眼前的情景,頓時有些頭疼,這名太子住進來還沒幾天,怎麼就招惹到瑾兒了。
「謙玉,你來得正好,剛才這個登徒子對我不軌,不過我已經教訓他了。」實事求是地說道,宋曉渾然不覺眾人臉色有些怪異。
「太子爺!」幾名身著太監服的男子從另一邊趕了過來,看見躺在地上的東方颺,幾道淒厲之極的慘叫瞬間響起,樹上的鳥兒驚得撲朔著翅膀飛走。
太子?宋曉有些愕然,她看見太監將地上的男子扶起,取下他的面罩,一張鼻青臉腫的慘相又讓他們殺豬般地大叫。
南離國沒有太子,那這名太子又是從何而來?
然而沒有人回答她的疑問,宇文謙玉急忙走上前,對著聲嘶力竭的幾名太監連聲致歉,又派人去宮中請太醫。
這時被人群團團圍住的男子終於睜眼了,儘管宋曉沒用全力,但也足讓他昏厥一會了。
東方颺撲哧吐出幾口氣,像是彌留的人忽然轉醒,目光渾濁,神情呆滯,看到一干臉色各異的人,竟然扯嘴大笑,然而很快就捂著嘴叫疼。
「謙王爺,你還不把這名女刺客拿下!」一名太監扯著嗓子,指著宋曉尖聲叫道。
宇文謙玉疏眉微皺,走至宋曉身旁,輕聲問她發生了何事。
將剛才的事大致說了一遍,宇文謙玉越聽眉頭皺得越緊,依瑾兒所述,東方太子確實輕薄了瑾兒,她打他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對方身份特殊,又被揍成了那樣,他也不好交代。
「我是不是給你惹麻煩了。」宋曉見他神色不對,又知對方身份,有些抱歉地說道。
她不後悔揍了那名男子,只是她不想因為她的緣故,而讓他難做。
對她溫和地笑笑,宇文謙玉柔聲說道:「你先回去休息吧,這件事你不用擔心,我會處理。」
「真的沒關係?」看了看那幾名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的太監,宋曉有些不確定地反問,她並不是敢做不敢認,只是她出來的時間太久,她怕心兒見不到她又鬧脾氣。
「謙王爺,這件事究竟是什麼意思?你要是不給我們太子爺一個交代,今日這事還就沒完了。」剛才說話的那名太監,見宇文謙玉遲遲不將宋曉拿下,當下氣急敗壞地大嚷大鬧。
東方颺行事怪誕,不遵禮教,連帶著他身邊的太監也目無尊卑,沒大沒小,竟在這裡發號施令。
宋曉心中氣惱,她見那太監態度囂張,飛揚跋扈,竟是一點都不把宇文謙玉放在眼裡。
她被他們罵沒什麼,但他們對謙玉不敬,宋曉只覺得心中怒火難平,眼神狠狠瞪向那名太監,後者擺明是個欺軟怕硬的主,被宋曉的眼神嚇到,竟收斂了些氣焰。
「你們在這裡大吵大鬧什麼。」碰了碰青腫的臉,頓時疼得他齜牙咧嘴,東方颺含糊不清地斥罵幾名太監,只是卻沒半分威儀。
「太子爺,奴才們這就去把那名女子抓住。」見主子還沒昏死過去,幾名太監又開始上躥下跳了,他們諂媚地對著東方颺說道,極欲表現出一幅護主忠奴的模樣。
「你們抓她幹什麼。」低喝一聲,東方颺莫名其妙地在太監們身上掃視一眼。
「她剛才逞兇將您....」太監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東方颺打斷了。
「什麼逞兇,剛才本太子是在和這位姑娘切磋武藝。」他的話一落,周圍的人頓時像集體中風,吃驚得眼珠都要瞪出來了。
切磋武藝?哪有人切磋武藝被人揍得連親娘都不認識的?而且他們來的時候,明明看到太子爺躺在地上,動彈不得,這樣子也叫切磋武藝?還有,他們的太子爺什麼時候對武功感興趣了?
「怎麼,不信啊,不信你們問她。」目光落在宋曉身上,東方颺笑得一口白牙都露出來了,還慇勤地幫她開脫,說什麼他們在這裡一見如故,他見這位姑娘身手不錯,就想與她比劃幾招,切磋切磋,只是拳腳無眼,她才誤傷了他,所以她不是逞兇傷人,整件事純粹是誤會。
宋曉目瞪口呆,簡直懷疑剛才自己是不是下手太重,把他的腦袋打壞了,她和宇文謙玉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愕然。
在場的人大概都從沒聽過這麼粗糙的謊話,一個個表情怪異,特別是東方颺一副鼻青臉腫的模樣,還故作瀟灑地抽出懷中的千金扇,在那搖頭晃腦,絮絮叨叨地吹噓自己武藝如何了得,那些侍衛簡直憋得臉都快綠了。
儘管事情突然朝著離奇的方向發展開了,但除了那幾名太監外,其餘人都樂見其成。
那幾名太監雖然不甘,但的確是沒親眼看到宋曉打人,而宇文謙玉這邊的人自然是不會揭發她,至於那幾名女子,早就被侍衛帶走了。
沒有人證,受害人又自願做偽證,整件事情就好辦多了,宇文謙玉象徵性地說了幾句客套話,然後侍衛帶著太醫匆匆趕來,他也就順水推舟請東方颺去治傷了。
見沒人理她,宋曉正準備轉身離開時,只聽後面傳來一聲喊叫:「等等,你先別走。」
回頭看見竟是東方颺跑來,宋曉皺眉,不知道他叫住她想幹什麼。
然而東方颺竟是將他手中的折扇交到她手中,挺了挺胸膛,一副恩賜的模樣:「剛才你陪本太子練得不錯,這扇子就賞給你了。」
這下,宋曉的心情簡直可以用見到外星人來形容了,她揍了他,他竟然還送她禮物?這人是裝傻還是真瘋?
東方颺繼續說道:「不用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以後本太子還會來找你的。」
說完狡黠地朝她眨眨眼,只是他故作滑稽的表情,在這樣一副尊容上,宋曉委實笑不出來。
說完了話,東方颺轉身朝剛才的地方走去,心情似乎無比愉悅。
宋曉也轉過身,手中拿著冰涼的骨扇,若有所思地望向前方。
長風忽起,捲起她有些散亂的長髮,在空中打著轉,衣袂滑過青石小徑,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前塵往事忽然湧入心間,記憶卻有些遙遠了。
東方颺,這個名字她曾經聽說過,她也曾經試圖去說服他,讓他加入民族抗戰的隊列,然而終究她沒有到達東蒼,也沒有見過他。
心頭像有什麼在纏繞,想起那塊玉珮,宋曉不知道那是不是東方颺的,但就算是他的,他現在也沒理由會認出她來,是她想多了嗎?
總覺得這人陰陽怪氣,目的不純,他們沒見過面,他為何要幫她開脫?而且他最後那句話是否別有含義?
將手中的千金扇隨手扔進草叢,宋曉疾步朝心樂居走去,不管有什麼陰謀詭計,不管前方還有多少坎坷磨難,她只要見到她的寶貝,一切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