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
夏意正濃,花開似錦,一片片粉白、靛青、明黃、淡紫的斑斕花朵在和煦暖陽下團團綻放,馥郁芬芳。
一身青色朝服的宇文謙玉在宮人的帶領下,穿花拂柳,走過青石小徑,朝花園深處的水榭走去。
「王爺,請!」太監弓著身子,在前面引路,走過一池蓮荷,前方一座精緻的水榭亭台便顯露了出來。
亭子裡已有一人列座等候,見宇文謙玉,緩緩起身,朝他走來。
「謙玉拜見皇兄。」宇文謙玉見到來人,恭敬地行了一禮,然而很快便被來人制止了。
「你我兄弟談天,就無須在意那些繁文縟節了。」宇文昭--南離國的世襲郡王,一身明黃色龍袍,身材高大魁梧,氣度非凡,然而臉上所戴的黃金面具卻讓他多了一絲生冷。
按理說,宇文謙玉是不該稱呼宇文昭為皇兄的,因為南離國雖然宣告獨立,宇文昭也早已舉辦了登基大典,然而畢竟天啟尚存,各諸侯國互相制衡,誰也不承認其餘各國的地位。
但儘管沒有得到天下的認同,南離國實質上也已經是個獨立的皇朝,完整的官僚制度,全建制的軍隊,發達的經濟體制,再加上宇文謙玉這樣一個掌舵人,南離已然和東蒼國一樣,成為有能力和天啟平起平坐的獨立藩國。
「皇兄,今日叫謙玉前來,所為何事?」宇文昭屏退了宮人,沒有外人在場,宇文謙玉也不再堅持那套君臣禮儀,他跟隨宇文昭落座,將茶杯斟滿,緩緩開口。
「你我兄弟好久沒聚一聚,今日只是談些家事罷了。」宇文昭金色的面具在陽光下反射出有些刺目的光芒,他聲音醇厚,大笑幾聲,一副仁厚兄長的姿態。
然而宇文謙玉並不信今日只是把閒言語,但他只是溫和一笑,並未做聲,手中不時擺弄複雜的茶具,將兩人的杯子一次次斟滿。
溫暖的陽光灑在人身上,舒服得讓人睡意漸起,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起家常瑣事,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意味。
終於,宇文昭開口了:「你府中那名女子。」
宇文謙玉放下茶杯,打斷兄長的話,「皇兄今日昭謙玉前來,是為了此事吧。」
宇文昭也不否認:「謙玉,我一直認為你沉穩睿智,是國之重器,但你為何這一次錯得如此離譜。」
在這個弟弟面前,宇文昭從不用「朕」這一稱呼,他看重宇文謙玉,也明白這個皇位是如何得來的。
宇文謙玉舉眸,深邃的目光透過層層金光,不卑不亢地與宇文昭對視,神色依舊柔和,「謙玉不知有何過錯。」
「到了這一步,你還要和我兜圈子?你明知道她是什麼身份,你也明知道那名孩子是誰的骨肉。你這樣做,就不怕給南離招致災禍?」語氣有些譴責,宇文昭難以理解一向溫和淡然的弟弟,為何在這件事情上那麼堅持,寸步不讓。
「謙玉知道,皇兄自然也知道,謙玉這一生,最虧欠之人便是她,如今所做的事情,只是為補償當年的過錯罷了。」當年他對不起她,那就讓以後的日子來償還吧。
提及往事,宇文昭聲音裡有些壓抑的怒意,他憤恨地說道:「說起虧欠,皇甫氏對我的傷害呢?你難道都忘了!」
「謙玉沒忘,但那不是瑾兒的錯。皇兄可還記得,那一年南離洪澇,百姓流離失所,餓死了多少人?若不是瑾兒說服天旭帝開倉賑災,南離國力恐怕會倒退五年。」宇文謙玉無視宇文昭的怒氣,只是陳訴事實。
「你也可還記得,我臉上這尊面具是怎麼帶上去的!」聲音漸漸提高,宇文昭目光閃過一絲陰鷙。
「謙玉沒忘,一直謹記在心。」往事如潮水般湧來,想起那一年的大火,宇文謙玉心忽然抽痛了下。
「沒忘?我看你是忘得乾乾淨淨!忘了我們的祖先如何被發配到這裡,忘了宇文家族世世代代謹記的使命,忘了這座江山本就應該冠上宇文的姓氏!」宇文昭怒斥道,大手一揮,「砰」地一聲,茶盞碎成幾瓣。
「千年前的恩怨,皇兄為何還不肯放下。」有些疲憊地開口,宇文謙玉淡淡看著發怒的宇文昭,表情平靜似水。
面具下的鷹目落在宇文謙玉淡薄的臉上,一時間沒有開口,他知道這個弟弟儘管有經天緯地之才,但卻沒有野心,也知道若不是那場大火,他定不會助他匡扶大業。
半晌,見宇文謙玉難得執著,宇文昭放軟了語氣:「那就不提,但如今天下大亂,中京皇室軟弱無力,民不聊生,我們只是順應天意,解萬民於水火之中。」
「若真是救民,那便應該同仇敵愾,對抗大溯。」淡淡開口,宇文謙玉執起茶杯,抿了一口。
「你就非要忤逆我嗎?」沒好氣地開口,宇文昭緊緊盯著宇文謙玉。
放下茶杯,從氤氳的霧氣看過去,宇文謙玉語氣恭敬,然而卻堅持己見:「皇兄,並非臣弟忤逆您。只是唇亡齒寒這個道理,臣弟希望您能明白。」
「南離有天塹為障,儘管大溯鐵騎縱橫,卻不善水戰,等天啟和大溯拼得兩敗俱傷,我軍就能趁機出擊,建千秋功業。就算失敗了,我軍也能退回南離,並不會有多大損耗。」宇文昭說得信心滿滿,他並不是不懂宇文謙玉的擔憂,但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擺在眼前,要他放棄,絕不可能。
宇文謙玉無聲地歎了口氣,皇兄的心思他懂,但其他諸侯國難道不是抱著同樣的心理隔岸觀火麼?在個人利益面前,民族大義似乎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皇兄,我知道我說服不了你,謙玉會謹守承諾,盡全力助你。」不管這條路是對是錯,他既然一開始就選擇陪皇兄走下去,那麼自然會一路走到底。
見宇文謙玉承諾,宇文昭欣慰地點點頭,他乘機追問:「那皇甫瑾你打算如何處理?」
然而,宇文謙玉卻忽然站起身來,斂去笑容,目光清寒:「皇兄,我已經錯過一次了,這一次我絕不容許自己犯相同的錯誤。」
宇文昭也站了起來,目光晦暗不明,只是隱隱有煞氣浮現,謙玉從來沒用這種語氣對他說話,他以為,既然謙玉曾經能為了他解除婚約,那麼今日仍然會選擇站在他這一邊,但他卻沒料到謙玉的反應如此之大,當下,不由得寒聲說道:
「就算你想贖罪,你可知,當她恢復記憶後,還會原諒你?」
「我從沒想過得到她的原諒,曾經是我害了她,如今上天給了我贖罪的機會,我絕對不會再讓她受到傷害。」目光堅決,他這一生極少對事執著,然而這件事情,他會毫不妥協。
「好,很好。」一連說了幾個好,宇文昭有些恨鐵不成鋼,他冷聲說道:「你可知,她已經失憶了,不記得你們的過往。」
「我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那名女嬰的父親是誰?」
「我知道。」
「那你又知不知道,大溯目前調兵頻繁,似要再次南侵,而且他們此次發兵意在西方。」
「我知道。」
「既然你全都知道,那你就該知道帝軒意欲為何。」
「我知道,他想以狂風寨逼瑾兒現身。」淡淡開口,宇文謙玉平靜得看不出一絲情緒。
似乎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了,宇文昭忽然轉過身去,看著波光瀲灩的湖面,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為了她,你不惜拿整個南離國犯險,你覺得這樣值得嗎?」
看著皇兄偉岸的脊背,宇文謙玉也有些悵然,他輕聲開口,仍然是那一貫如沐春風的溫和腔調:「我會帶著瑾兒隱居世外,不會給南離帶來任何麻煩。」
宇文昭驀然轉身,他料想不到宇文謙玉這一次竟然如此堅決,為了那名女子,他竟然可以棄南離於不顧。
拳頭在身後握緊,宇文昭失望地闔上雙眼,半晌,復又睜開:「既然你已經做出決定,皇兄自然會支持你。你想護她,皇兄也會幫助你。」
「皇兄,你的意思?」宇文謙玉神色一滯,他沒料到皇兄竟然會這樣說。
走近宇文謙玉,宇文昭寬厚的手掌落在他的肩膀上,寬容地笑道:「皇兄看你長大,又怎會不知你對瑾公主的感情。當年你為了皇兄,毅然解除婚約,你雖不說,但我也知道你心裡有多痛苦。你能為我做那麼多事,我做出一點讓步又何妨?切莫再說隱居之事,就算你不為南離考慮,也該為那名孩子想想,她身中劇毒,若不是靠皇宮中的珍稀藥材續命,只怕早已夭折。她這種病情,可經不起長途顛簸。」
似有暖流在心田流淌,宇文謙玉感激地對著兄長說道:「多謝皇兄體諒謙玉。」
輕輕搖頭,宇文昭笑得爽朗:「你我兄弟之間,切莫說得如此生分。」
回握住宇文昭的手掌,千言萬語盡在無言中,宇文謙玉個頭比宇文昭高上一截,然而在兄長面前,他卻永遠像個孩子一樣,需要兄長的包容。
抽回手,宇文昭笑著說道:「快到午膳時間了,謙玉留下和為兄一塊用膳如何。」
「謙玉也想與皇兄對酌幾杯,只是府中還有些事,今日便不在宮中用膳了,改日謙玉定當擺上酒水,與皇兄一醉方休。」他實在是不願拒絕皇兄,只是想起府中那人,若他不在,必定不會好好吃飯,權衡之下,他只能婉拒皇兄了。
「如此,那我就不強留了。」怎會不知宇文謙玉所指的事和誰有關,宇文昭拍拍他的肩膀,體諒地說道。
「那謙玉便先行告退了。」朝宇文昭抱歉地頷首,沒有行那一套君臣之禮,宇文謙玉告別兄長,就欲轉身離開。
然而,剛走出幾步,宇文昭似想起了什麼,又叫住了他:「謙玉,水月郡主已隨瑞康王還朝,你看你們的婚事....」
腳步停下,宇文謙玉看向天邊,那裡陽光明媚,惠風和暢,可是他的內心卻朦上一層陰霾,一步錯,步步錯,如今他還有反悔的餘地嗎?
轉身注視著兄長,宇文謙玉面色黯然:「請皇兄再給謙玉一點時間。」
「我並不想逼你,可是你該明白,有些責任是逃避不了的。」宇文昭歎了口氣,他何嘗不明白,謙玉想廝守終生的人不是水月,可是皇室終究需要一名繼承人。
「謙玉明白,只是現在南離根基未穩,謙玉想以國事為重,目前還沒有成家的念頭。」這個借口,他已經不知道用了多少回了,他也明白,不管他多麼不願,該來的終究會來,只是現在尋回了瑾兒,他想多陪伴她,其餘的事,能拖就拖吧。
「水月是名好姑娘,你切莫辜負於她。」不逼他,也不想責怪他,宇文昭沉聲說道。
「謙玉知道。皇兄,若沒有別的事,謙玉就先行告退了。」轉身離開,腳步卻有些沉重。
他何嘗不知水月的心思,她為他苦等韶華,如今年近雙十,卻孑然一身,她也知道他心中有人,卻仍然癡心不悔。
他知道她是名好姑娘,他不忍負她,可是他若為了責任娶了她,對她難道就公平嗎?
還有瑾兒,她被皇族除名,如今除了這裡,她已經沒了容身之地,他多想永遠守在她的身邊,即使她當他只是陌生人,即使有一日她恢復記憶會怨恨他,他也希望能這樣保護她一輩子。
他知道他是奢望,只是他卻克制不住去想,如果沒有那一場大火,如果皇兄沒有為了保護他,而被燒傷,也沒有因此失去延續香火的能力,他是否就沒有那麼多責任加身了,他是否就不會辜負瑾兒,她也不會負氣北上,就不會發生後面的種種。
只是,這世上沒有如果。
回到府邸,宇文謙玉徑直走向心樂居,果然發覺她沒有吃飯。
他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看著她喂完心兒,才出聲喚她用膳。
席間,他一直思索要不要告訴她帝軒的動作,然而考慮良久,他終究隱瞞了這則消息,她已經夠累了,就讓她少操心一點吧。
下午,宇文謙玉堅持讓她去休息,宋曉拗不過他,看見心兒已經睡了,便聽話地回房了。
只是一覺醒來,她卻不想一名意想不到的貴客出現在庭院裡。
那是名異常美麗的女子,她身著華服,一看便知身份不低,然而她卻一直安靜地坐在院子裡,默默地等著宋曉睡醒。
看見宋曉走出房間,水月迎上前,極有禮貌地開口詢問,能否和她談一談。
沒有聽見心兒房間裡傳來哭鬧聲,宋曉點點頭,隨女子走到涼亭,等她開口。
「你好,我叫水月,是謙玉的未婚妻。」女子溫軟開口,沒有咄咄逼人的口氣,也沒有揚威立信的意思,只是單純的自我介紹。
「你好,我叫宋曉,是心兒的母親。」說不出為何,宋曉感覺到這名女子並無惡意,她既然是謙玉的未婚妻,自然是有權利過問府中的人事的。
「請你不要介意,我這次來沒有別的意思,我在外的時候,就已經聽說你的事情了,我知道孩子身體不好,特意帶來一些藥材,希望對孩子有些幫助。」水月聲音極為溫和,她身上和宇文謙玉一樣,都有種溫潤如玉的氣質。
身後的丫鬟將藥材遞上來,宋曉接住,她只粗略一看,便知都是些極其珍貴的藥材,看來這名女子花了不少心思。
「謝謝。」宋曉輕聲道謝,水月淺笑回應。
「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想先回去看看孩子。」無緣無故接受了一份大禮,宋曉忽然覺得有些不自在,特別是這份大禮還是來自一名陌生人。
「其實,我確實是有些話想對你說。」水月咬了咬唇,思忖再三,還是決定開口。
宋曉重新坐了下來,看她揮退侍女,聽她緩緩開口:「我剛才說我是謙玉的未婚妻,希望你不要誤解。」
宋曉微楞:「誤解什麼?」
水月輕輕歎息:「我與謙玉定親已有五年,然而他卻遲遲不願履行婚約,我知道他心中沒有我,我也不想讓他為難,如果他有心儀的女子,我願意退出。」
宋曉更是一頭霧水:「為什麼跟我說這些話?」
美麗的女子看著她,輕輕掀起菱唇:「你可知這裡從沒人住進來過,謙玉修建了這座院子,是為了一個人,而自從那人出事後,我就沒再見謙玉真心笑過,但今日,我在他的面前提起你,他的笑是發自肺腑的。我希望他快樂,所以我才來找你。」
聽著水月推心置腹的話語,宋曉不禁有些欽佩,什麼樣的感情才能讓一名女子在等了五年之後,甘心將心上人拱手相讓,況且對方還是個生過孩子的寡婦。
「我看是你誤會了,我和謙玉之間什麼都沒有,他幫助我們母女只是出於一片好心。我看得出來,你是喜歡他的,自己的幸福為什麼要輕易放棄呢?你是名好姑娘,我相信謙玉也是知道的,你的真心他不會視而不見,你不要胡思亂想了。」宋曉輕笑道。
聽宋曉的一番話,水月有些不確定地開口:「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能有你這樣的未婚妻,是謙玉的福氣,你難道真會以為他會那麼眼拙,放棄你這麼漂亮的未婚妻,看上我這個生過孩子的老女人?」宋曉自誹地打趣道,她其實只有二十二歲,只是在這個時代,這個年紀已經算不年輕了,況且她還生過孩子,自然算很「老」了。
「其實你很美麗,真的。」因為宋曉的一番話,水月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她又怕宋曉誤會,急忙澄清道。
但笑不語,宋曉知道水月只是安慰她,如今她帶著**,和美麗相差甚遠。
見宋曉起身欲走,水月又加了一句:「我只是覺得你和那人的感覺有些相像,特別是眼睛。」
「誰?」忽然有些好奇,宋曉問道。
「天啟瑾公主,謙玉心儀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