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起丞相的左手,握緊了他小指上的那枚銀戒,然後一團白光再次籠罩了兩人,她的笑容逐漸變得透明。
我愣愣地看著,甚至沒有想到阻止她將丞相帶走。
白光逐漸變得強烈,我抬手擋住了眼睛。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周圍已是空空蕩蕩。
「丞相!」我大呼。
刺骨的寒風吹過,將我的聲音吹得斷斷續續。
我彎腰,撿起地上那條原本屬於丞相的披風,還能感覺到上面殘留的餘溫。
丞相走了,和他心愛的女子一同走了。
即使不在這個世界上,仍舊祝願他們能夠幸福。
我含著熱淚,向著丞相消失的地方叩下頭去。
然後起身,毅然回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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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早,軍中的高級將領們獲知了丞相已於昨夜故去的消息。
當他們趕來祭拜時,看到的只是一具冰冷的棺材。
棺中並沒有丞相的遺體,只有一些丞相用過的遺物。
當然,這個秘密,我會永遠帶著它,將來,也要它和我一起下葬。
幾天後,魏國退兵,丞相最後留下的錦囊妙計發揮了作用。
已經自動成為最高將領的我,指揮著士兵們有序地撤退。
走之前,最後看了看這片丞相消失的土地。
一陣秋風吹過,五丈原上落滿了黃葉。
伴隨著那幾句淒美纏綿的詞:
「風把漫長來時路吹斷,再回首情還在人已散……
日夜背負著相思的重擔,讓英雄氣短就唯有愛……
假如半生奔走最後,留不住紅顏知己為伴……
就算手握無邊江山也有憾……」
丞相,你此生無憾了。
我微笑著,淚流滿面。
第三十七章 綾(篇外)
「先生,我來看你了。」
我將那束寄托了我全部思念的白菊輕輕地放在墓前,雙手合一,誠摯地祈禱。
秋風颯颯地吹過,揚起漫天的黃葉,我的雙眼也在淒迷的煙塵中慢慢模糊。
「已經五年了,你們現在幸福嗎……」我喃喃自語,胸口瞬間湧上強烈的悲哀和酸楚。
淚水點點滴滴地飄散在風中,我無力地跌坐在墓前的沙塵裡,手指緊緊地絞著衣角,生怕心裡那個曾經血肉模糊的陳年傷口會再次綻開——
因為,那種直達靈魂的徹骨的疼痛將把我撕得粉碎!
我顫抖的手指,輕而舒緩地拂去墓碑上的積塵,像在撫摸甜睡中的嬰兒,生怕攪擾了墓中人的安息。
這個墓裡,長眠著我今生最愛的人。
那個神一般的,我永遠無法靠近的男人。
* * * * * *
十五年前。
那時,我還是一個普通農家的女孩兒。
我的家在成都城外,以養蠶繅絲為生。這也是蜀國大多數人民的生活來源。
我是家裡的大女兒,小名喚做阿綾,下面是兩個妹妹:阿絹和阿綺。
我長得並不漂亮,身材瘦瘦小小的,但是見過我的人都說,我有一雙靈動的眼眸,像秋水一樣清清亮亮的,為我平凡的臉孔平添幾分清靈之氣。
我們家並不富裕,一家人勤勤懇懇地勞動也只能勉強填飽肚子,但是日子過得平和安寧。
當那場可怕的災禍降臨在我們家的時候,我不過十四歲。
父親應徵入伍,不過半年便在一場對西南蠻族的戰爭中陣亡,母親悲傷過度,再加上積勞成疾,很快也撒手人寰,留下了我們孤苦無依的三姐妹。
在流盡了所有的眼淚後,我抱著兩個尚在稚齡的妹妹,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將母親安葬在屋後的小院裡。
我永遠不能忘記那個夜晚,狂風刮過我們家破爛的草屋,帶著像女人哭泣般的嗚咽聲,我們三姐妹緊緊抱在一起,縮在牆角,抵禦著極度的恐懼和寒冷。我低聲哄勸著哭得聲嘶力竭的兩個妹妹,直到她們在我的懷裡睡著。
經過那一夜,我正式告別了懵懂的童年,迅速蛻變為一個堅強的少女。
因為這個家,需要我來支撐。
* * * * * *
幫母親治病的時候,已將本就微薄的家財幾乎耗盡,我們現在一無所有。
走投無路之下,我不得不去求助父親生前的一位友人,他在那場戰爭中僥倖生還,也正是他帶回了父親陣亡的消息。
這位可親的大叔,我永遠感激他。
他不僅將我們三姐妹從瀕臨餓死的境況中解救出來,還到處托人找關係,將我送進了正在徵選婢女的丞相府。
如果沒有這位大叔,我也就永遠沒有機會見到他。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
我垂著頭,盯著陽光在高大的樹影間投下的斑駁,心下一片茫然,夾雜著絲絲的不安,那是對未來的無助和恐懼。
我們這一大群女孩子已經在這裡跪了許久。我偷偷揉著已經跪麻的膝蓋,大著膽子抬頭,看著遮在頭頂的蔭蔭綠葉發呆。
「喂,就是說你呢,把頭低下!沒規矩!」一個很有威嚴的老人聲音驀地響起,我嚇了一跳,吐吐舌頭,急急地把頭重新低下。
「你們都是挑選出來的清白人家的女孩兒,如果能被選中留下來,是你們的榮幸。在這丞相府裡工作,要懂得進退的禮儀,我現在就來說明一下……」老人的聲音嗡嗡地在耳邊響著,我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因為我餓了,真的很餓。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只喝過一碗薄薄的稀粥。現在,空空如也的肚子開始翻來絞去,我只得不停地揉著以緩解極度的飢餓感。
又不知道跪了多久,我的腳都已經麻木了。這時,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進,一陣極清極淡的氣息從我鼻端一掃而過。
我從來沒有聞過這麼好聞的氣息!那裡面帶著些我所不熟悉的墨香和書卷香,但是更多的是一種讓人心安的沉穩之氣。
接著,一個溫和好聽的男聲打斷了那個老人的喋喋不休:「嚴松,差不多就行了,都是些孩子,別嚇著她們,讓她們都起來吧。」
「是的,丞相。」那個老人的聲音聽來非常恭謹。
咦,剛才走過去的人,就是我們蜀國的丞相諸葛孔明嗎?我按捺不住飛揚的好奇心,稍稍抬起頭來,打量著站在前方的那個穿著灰色素袍,手搖羽扇的人。
耀眼的陽光從他背後透出,襯得他的身影如神砥般修長挺拔。他臉上帶著寧靜而又悠遠的微笑,眼眸如潭水般深邃。
雖然他在人群裡不是最高大,不是最英俊,不是最亮眼,但是卻無疑是眾人的中心,全因他身上那股沉穩的魄力和無可置疑的權威。
那是經過多少滄桑縱橫和人情世故才會有的氣勢啊!
只不過是這麼一眼,這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已經在我的心裡成為永恆。
他的目光輕輕地從人群中掃過,帶著洞察一切的銳利。當望到我這邊時,我還沒來得及收回那道近乎放肆的視線。
啊,糟了,我迅速移開眼睛,臉紅心跳地低低垂下頭。
明顯感覺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轉了幾轉,我如芒刺在背,不禁暗暗懊惱不該因為一時的好奇心而這麼大膽,要是斷送了這次良機,如何對得起辛苦送我進來的大叔?
這時,叫做嚴松的那個老人開始點名了,叫到我的時候,我還沒從自己的思緒裡回來。
「綾女!有叫綾女的沒有?」那個老人有些不耐煩地叫著。
身邊的人推了我一把,我這才恍然大悟般地叫出聲:「啊?是我,是我!我在這裡!」
身邊傳來眾女孩吃吃的笑聲,我臉紅得更加厲害。
「到前面來。」老人有些不滿地看著我。
我應了聲,慢慢走到前面,只敢盯著自己的鞋尖看。那股越來越濃的氣息縈繞在鼻端,讓我有些窒息的眩暈。
「你姓什麼?」他——蜀國的丞相,居然親自向我發問了,我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姓方,我叫方綾。」我低低地答,聲如細絲,手心都捏出汗來。
「綾啊……哪個綾?」他似乎是琢磨了一會,才緩緩地發問。
「綾羅綢緞的綾。」
「噢。」是我聽錯了嗎,他的聲音裡居然帶著些微的惆悵和……失望?
他的聲音醇厚,如春風撲面般溫和,我不禁有些微微的沉醉。多好聽的聲音,像神一般的人物啊,這就是我們蜀國的丞相嗎?
在他面前,我不禁自慚形穢。因為我的頭髮有些枯黃,面帶菜色,身上穿著向大叔的女兒借來的顯得過大的舊衣服。要是我是一個可愛又漂亮的女孩子,說不定就可以被選中了呢。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埋怨自己的長相。
還沒等我回過神來,他的聲音已經再度響起,恢復了最初的平和:「嚴松,我的書房裡少一個照顧筆墨的侍女,就讓她來吧。」說完,便緩步離去了。
他的背影也很好看呢,走起路來也是那麼的文雅。我崇拜地盯著他看,完全沒注意到那個叫嚴松的老人吃驚得大張的嘴巴,和其他女孩子齊齊抽冷氣的聲音。
「這丫頭,不知道交什麼好運了,居然被丞相選中……」老人搖著頭,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
當時我根本沒意識到,自己交到了一個多麼大的好運。但是,預感告訴我,也許從此以後,我的生活將不一樣了……
* * * * * *
三天後,我正式成了一名侍女,蜀國丞相的書房裡照顧筆墨的侍女。
這三天裡,我受到了那名老人的「特訓」。他是整個丞相府的管家,人們都叫他嚴伯。
即使如此,當第一次邁進丞相書房的時候,我還是絕望地發現,我的頭腦一片空白,緊張得連手放在哪裡都不知道。
幸好他還沒有回來。這裡滿滿的都是他身上的氣息,那種清淡的墨香和書卷香,這種氣味讓我很快就平靜下來了。
我敬畏地看著堆放著不知道多少公文的案台,和幾十個大大的藏書箱,深刻地感到了自己的粗鄙。
「喂,發什麼呆?」 嚴伯拍了我一把,指著那張看起來大得嚇人的桌案,「你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只要每天在丞相回來之前把筆墨準備好,倒好茶就行了。其他的時間,只要丞相不叫你,你就要安靜地站在一邊,絕對不能發出聲音,知道沒?」
「噢。」我呆了一下,傻傻地點頭。
「你這丫頭怎麼這麼喜歡發呆啊?丞相在的時候要警覺些,知道沒……」嚴伯又開始嘮嘮叨叨說個沒完,直到一聲「丞相回府」 的傳喚聲才打斷了他的說教。
一陣微風拂面而來,我清楚地感覺到了那種壓力,心跳又不自覺地加快。
「你們都出去吧。」他的聲音仍舊溫和好聽。
一陣腳步聲過去,我悄悄四顧,發現房間裡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怎麼辦?先磨墨還是先倒茶啊?我猛吞著口水,一步步挪到桌案前去,跪坐在他面前,低著頭,小心地拿起墨條來磨。
因為是第一次,我的手有些顫抖。房間裡很安靜,只聽得到兩個人的呼吸聲,和墨條與硯台之間輕輕的摩擦聲。
他的氣息很近很近,拂得我的面頰微微發燙。我低著頭,不敢看他的臉。
磨完了墨,我呼了一口氣,站起來想去倒茶,卻聽到他有些漫不經心地問我:「方綾,你識字麼?」
「我……奴婢些許認得幾個字,但是不會寫……」我小心地答。
面前的這個像神一般的男子,蜀國的丞相,我能和他對話,這該是多麼大的榮幸!
他拿起筆來潤潤:「自己的名字還是要懂得寫的。」說完,便在一張白紙上寫了個「凌」字。似乎是習慣般的,這個字他寫得自然流暢,彷彿在心裡不知多少遍勾勒過它的結構。
寫完最後一筆,他突然怔住了,拿起這個「凌」字出神地看著,臉上的表情似喜似悲,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丞……丞相,我……奴婢的名字不是這個字,是綾羅的綾……」我站在一邊很尷尬,只得大著膽子提醒。
他猛地回頭看了我一眼,順手拿起那張紙揉成一團:「是,你的綾不是她的凌,我寫錯了……你先出去吧。」
由於離得很近,我看到了,在揉那張紙的時候,他的手指有些僵硬。
我行了一禮,安靜地退出門外。
在門簾垂下來的一霎那,我又抬頭看了一眼,只見那個神一般的男子,將那張揉皺的紙重新攤開來,緊緊地按在胸口上,表情是讓人心驚的痛苦。
然後,一聲壓抑沉痛的歎息傳出門外……
* * * * * *
我靜靜地站在門簾後,思緒萬千。
為什麼丞相看到那個「凌」 字時,會出現那麼痛苦的表情?最後的那聲歎息,更是彷彿積蓄了許久的悲傷不得發洩。這時的丞相顯得蒼老而疲憊,再也沒有了那種傲視天下的霸氣,讓我的心有些難受。
我就這麼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中,天色已經擦黑了。
屋裡仍是安安靜靜的,我開始有些不安,於是輕手輕腳地進去。
只見他伏在案上奮筆疾書,面前厚厚的一摞文書才不過減少了三分之一。可能是天黑的關係,他的身子伏得很低,修長的身材變得有些佝僂。
趁著他停筆的時候,我送上一盅熱茶,低低地問:「丞相,要不要點燈?」
「噢,好的。」他彷彿有些吃驚地看著我。
我忐忑不安,該不會又做錯了什麼吧?
我點起昏黃的油燈,捧到桌案邊。燈光一跳一跳地,映出了這個已經年過不惑的男子眼角邊細密的魚尾紋和鬢邊的叢叢白髮,顯示出了他的日夜操勞。
「我可以看看這個屋子裡的書麼?我不會影響您的……」 我渴望地四處看著書箱,趁著這個機會,大著膽子提出。
「你也想讀書麼?」他這次更加驚訝了。
「是的。」我急切地說,「以前我經常偷偷到村裡的私塾去偷聽先生講書,覺得很有趣呢。」
「是麼?」他長長歎息,「想看的話就看好了,有不懂的字,也可以去問問嚴伯。你是……我第二個見過的喜歡讀書的女孩子……」
「謝……謝謝!我覺得,您也很像個有學問的先生呢。」我驚喜交加,話一出口才發現不對,不僅有些害怕地低了頭。
他落寞地一笑:「沒關係,很久沒有人這樣叫過我了。以前,人們總是叫我諸葛先生,或是孔明先生。好了,你出去吧。」
這彷彿才是他真實的一面,挺直的身軀透著極度的疲憊,笑容裡藏著亙古的寂寞,內心裡埋著不為人知的苦痛——並不像白天人們所看到的那樣光芒萬丈,霸氣雄渾。
我暗暗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