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任華從書房往樓下望,楊果拉著楊柳青的手依依不捨,似乎在勸說著。但楊柳青只淡淡的笑,安撫的拍她的手。
楊果便只能被敖天鈞拖著,苦巴巴的穿過被桂花樹的綠蔭遮擋的大道。她一步一回頭,就恍惚當年青青的模樣,嬌怯溫柔帶一點任性固執。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
而那一年,那一個瞻前顧後、小心翼翼、進退兩難的女子,此刻正倚在樹下,劇烈的咳嗽。
高大的樹木,斑駁的光線照得她的身影特別纖弱。一片樹葉從空中悠悠的向下落,落在她的掌心,她定定的望著,沒有抬頭。
你,又在哭了吧?
我們的女兒,是不是也像你這般,一味兒的哭。
哭得讓人厭煩。
對不起我的人是你,作出這種孤苦無依的樣子,只想騙取我的同情吧?
他一步一步往樓下走。
即使你捱盡了人生的苦,那又怎樣?
多年來,我被背叛遺棄的傷,誰來還我?
即使你真的時日無多,那又如何?
他衝出了客廳,在桂花樹下搖著她的身子:「即使你死,也不能死在我這裡。」
她瞪大了突然受驚的眼,眼裡果然有淚珠。
他把她向外推:「楊柳青,你給我滾,滾……」
她的身子動了一下,便只低下頭:「對不起,你還有什麼吩咐嗎?」
「我讓你滾……」他抓住她的衣領,一直向外拖,拖到最門口的那棵丹桂樹下:「你滾……」
他不需要,世上的女子何其多,芳草茵茵,綠意瀰漫,他不需要她。不需要這一具變老泛黃的身軀,不需要這一顆惡毒虛偽的心,不需要那一段扭曲被遺棄的感情。
「你讓我去哪兒?任華……」
「滾回去找你的女兒,噢,要不你去找他,去找……俞炎章啊。」
她一步步向後退,沒有說話,唇咬得緊緊的,從牙縫裡迸出那句話:「從前,你也是這樣,趕我走。你說:滾啊,滾回俞炎章的身邊去。紀任華,當初是你不要我。」
「是啊,你合著俞炎章差點吞了我的紀氏,我要你?我巴不得你死。」
「所以,你就趕我走,趕我和女兒到他的身邊。這麼多年,你的紀氏完了嗎?你的人生完了嗎?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嗎?我呢,我們的女兒呢?你知不知道我們受了多少的苦?」
「那是你賤,自作自受。」他陰寒的盯著她:「懷著我的孩子,夜夜睡在俞炎章的身邊。楊柳青,你……你,」
你好狠,那個時候,為什麼不回來?
為什麼,到了現在才回來?
「你就是一個賤人。」
「嗯,是的。我確實很賤。」她想笑,手卻只能顫抖著摸索,臉色蒼白,嘴唇紫紫的,很艱難的呼吸,胸廓起伏明顯,一滴滴的汗珠在她的額前集結,她的身子彎了下去,摀住了小腹,牙關緊咬,再緊咬……
「你……」紀任華撲過去扶住了向樹桿側靠的她,她的手潮濕冰涼,眼睛飄過樹梢,落在他的臉,她伸出手來,大膽的撫摸他在拚命壓抑激動的臉。她想笑,卻只能大力的呼吸:「任華……」
「嗯,你別說話……王伯,王伯,叫救護車……」
那雙手停在他的眉峰,她癡迷的望著他的眼:「任華,我,是不是很老了?」
「別說話……」他對她吼,她卻一味兒的笑,眼角湧著淚珠:「我,是不是不應該回來?咳,咳,不應該讓你看見,我,這麼……丑。」
我已經很努力了,很努力的讓自己重新美麗。
不想讓你看清我漸老的容顏,不想讓你擁抱我佝僂的腰身,不想讓你憶及殘酷的過往。
但是,我不能,把自己葬在那孤獨的異鄉。
原諒我,任華,我想回來,死在你的身旁。
即使我的死亡,要你面對來生更沉的孤獨。
我都想回來。
原諒我,從開始到最後,我都只能如此自私。
「青青,青青……別,別……」青綠的桂花樹下,是男人無比哀傷的慌亂的叫嚷。
楊果一下一下的拍著敖天鈞的胸膛:「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是不是?」
敖天鈞長長的歎氣,把她牽進懷裡:「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告訴你?」
「太壞了,壞蛋。明明知道,還不告訴我,明明知道,還以她來要挾我。」她把他的襯衣緊緊的扯在手裡,俯在他的懷裡哭泣,此時此刻,她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他的話語,雖然討厭,卻是她現在唯一的依靠。
「別慌,雖然是肺癌,但現在醫學昌明,也不是沒機會的。我之前已經聯繫了最知名腫瘤專家,媽媽的病情,很快會得到控制。」
「她會不會,會不會?」她躲在他的懷裡,一聲接一聲:「她受了那麼多苦,一個人,那麼多年也不知道怎麼過來的。我從來都沒孝順過她,沒關心過她。天鈞,不要,我不要媽媽出事,你要救她,要救她……」
病房裡很安靜,紀任華一直坐在床邊,捉住楊柳青的手,低垂著頭,眼睛從沒離開過那一張蒼白的臉。
楊果恨不得衝上前去,給他一巴掌,責問他對母親的無情。敖天鈞卻輕輕的拉住她,搖了搖頭。
床上的手指輕輕的繞了一圈,把那又寬厚的大掌緊緊的握在手中,紀任華聲音略帶沙啞:「醒了?」
「嗯。」楊柳青側身,只見楊果傾側身子站在紀任華的後面,哽咽的喚:「媽媽……」
「小果,我的乖女兒。」
「媽媽……」楊果再也忍不住,伏在楊柳青的身上哭成淚人。
「傻瓜,媽媽只是病了。」她淒然的笑:「人老了,什麼病都會有的。」
「媽媽,你都……沒過過一天的好日子,小果都沒有好好的孝順你,媽媽……你不能,你要是敢又一次拋棄小果,小果就不理你,這輩子都不理你,嗚嗚嗚………」
「這孩子……」楊柳青心酸的撫她的頭髮,對著紀任華黯然笑道:「她就是這樣,從小都愛跟我撒嬌,這麼多年了,還像沒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