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法羅一大早就提著個皮箱出了門,沿著胡同一直往前走到街口,之間路口兩邊不少黃包車伕正在寒風裡披著個破毯子趴車等活,見到這麼個俊俏小哥出了胡同口,頓時眼睛一亮,好幾個黃包車伕的眼神都刷的轉過來巴巴的望著他,卻也沒有人胡亂上來搶著攬活,而是排頭第一個車伕趕緊起身上來招呼,「先生,您要車麼?」青年車伕大冬天光著個腦袋穿著打著幾個補丁的舊棉裌襖,看上去也就20出頭的樣子,唇上一圈絨毛略顯青澀,個子倒竄得挺猛,長得比陳法羅還高點,陳法羅對這車伕第一眼映像不錯,看上去像是個機靈的小伙子,左右再掃了一眼,沒見什麼異常,便點了點頭示意要車。
「好勒您那」青年車伕聽見陳法羅要車,整個人都活泛了起來,似乎迸發出來一種青春的活力,動作麻利的轉身把路邊一輛銅燈鈴鐺都收拾的錚亮整潔的黃包車拉了過來,小心伺候著陳法羅上了車,小心的問:
「先生去哪?」
「這附近哪有喝老北京豆汁的?挑個口碑最好的去就行」陳法羅隨口道。
「好勒,您要是趕時間呢這邊過一個街口拐個彎有個老胡豆汁攤味道就挺好,幾分鐘就到。您要是不趕時間呢,那這附近方圓三里豆汁最地道的就數老馬家豆汁呢,就是稍遠點,我拉的快點也就一袋煙多點時間准到」青年車伕緊了緊腰帶,嚥了口唾沫熱切的望著陳法羅。
「那就去老馬家」陳法羅道。心想這個車伕還挺實誠,一般人排隊趴了那麼久的活,恨不得客人去的目的地越遠越好,這廝倒不怕自己只是出來喝個豆汁就回去,看起來人不錯。
「好勒!您就坐穩咧,走嘍!」說著車伕打了下鈴,拉起黃包車上了路。
「先生您是南邊來的客人吧?」青年車伕一邊歡快的拉著車跑,一邊不忘熱情的和陳法羅答話。
「呵呵,說說你怎麼知道的?」陳法羅笑著問,一邊回頭警惕的掃了眼身後,沒見有什麼礙眼的人或者車跟上來。
「那還不明擺著呀,您說話聲音又和氣又好聽,聽口音是標準的國語,咱北邊的爺們說話總會帶點兒當地口音。」青年車伕開心的笑著答,跑的更歡實了。
「可我也沒帶著南方的口音呀」陳法羅有點好奇。
「我還知道先生你一定讀過很多書,或許還留過洋」青年車伕挺自信的樣子。
「哦,都說說你怎麼知道的?」陳法羅更好奇了,這時代臥虎藏龍一點不假呀,一個車伕都能扯出這麼多道道來,自己統共就說了一句話而已嘛。
「這是京城那,入鄉隨俗,咱北方的爺們,一般都以自己是北邊的人為榮,說話帶鄉音那是一種自豪嘛,皇城根兒的爺們總覺得自己有點那啥,對對,驕傲,即使是周邊地區的,來了北京能說帶京味的話那是一種炫耀,除了天津,天津人比我們北京人還擰巴,不管到哪都說天津話」青年車伕話匣子打開有點收不住,估計是剛才在街口趴活的時間等了太久不怎麼說話,這會一開口來了精神勁了。說話間青年車伕的黃包車拉著陳法羅
已經拐過了兩個街角。
「那你怎麼知道我讀過很多書還可能留過洋?」陳法羅追問道,這個車伕讓他來了點興趣。
「如果一直在南方長大的人,一般國語說的再好也會帶著點南方口音,廣東四川福建湖南這些地方的人國語說的再標準,家鄉的口音總會帶著一點,先生您說話,那真叫一個好聽,我是形容不出來,反正聽您說話,我瞎琢磨您可能從小就在國外長大,所以才沒有帶家鄉口音,所以我說您留過洋,您別在意,咱拉車的時候嘮嘮嗑不覺著累」青年車伕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你可真是個機靈的小伙子,那我也來猜猜你」陳法羅興致很高。
「你小時候在河北農村長大,來京城估計也有幾年功夫了,剛來是租車拉的,可現在這輛嘛,弓子軟,銅活珵亮,簇新的雨布大棚,前後雙燈大銅長喇叭,看你把車拾掇和保養的程度,估摸著這是你新買的自己的車,不錯啊小伙子,都拉上自己的車了」陳法羅信口開河的忽悠,眼前的小伙北京話的挺溜,可略微還帶著點唐山口音。
「嘿嘿」小伙子一陣傻笑,很明顯為這輛自己擁有的漂亮的車而自豪,跑起來更得勁了。
一袋煙功夫不到,青年車伕拉著陳法羅轉到了一個路邊的豆汁攤檔前停下,之間沿街十來個板凳和條桌,一根桿子撐起一副藍底白面紅字的攤旗「馬記豆汁」四個隸體字寫的中規中距,攤檔上熱火朝天,來喝豆汁的食客可當真不少,老闆是個四十多歲的樂呵呵不停招呼食客的中年漢子,身邊幫忙搭手的看上去是媳婦和閨女,陳法羅下了車,隨口問車伕道,「車錢多少?」
青年車伕微愣了一下,不自覺的又緊了緊腰帶,嚅嚅的道,「您不去別的地方了?」眼神中略帶一絲失望,陳法羅知道,在街頭趴活的一般都排著隊,自己出門的早,這會天也就濛濛亮不多久,估計那胡同附近住的非富即貴,所以才那麼多車伕大清早的就排著趴活,這青年為了占頭裡的位置估計天沒亮就得出車來排隊了,一心像拉個長活或者啥的,現在如果這趟活就到這為止的話,花的功夫和時間跟車錢比到真有點不值當,不過看那青年眼中的失望也就是一閃而過,很快接著的說,「這也不多遠,天可賊冷,我權當熱個身活動下身子骨咧,您看著隨便給幾個就成。」
陳法羅點了點頭,對這青年的好感又多了幾分,便接著道,「隨便給啊,那不如我請你喝豆汁吧?我看你還沒怎麼吃早飯」
「啊,那成,就豆汁吧」青年車伕明顯一愣,從陳法羅上車的地方到這一般車費最多也就收1毛,這老馬記的豆汁因為口碑特別好,別家的豆汁一般5分一碗,他家的豆汁就得一毛,送炸焦圈5個,單買炸焦圈的花得1分一個,要換了青年車伕自己的話一定會換家便宜的豆汁攤,那樣勉強2碗豆汁20個炸焦圈能吃個八分飽,在老馬記這攤檔上可就半飽了。不過青年車伕性情還是比較豁達,豆汁就豆汁吧。說起來老馬記的可有陣子沒捨得吃了,上次喝老馬記的豆汁還是剛買新車出車第一天為了慶祝才來奢侈一口的。
「哈哈哈哈」陳法羅笑著拍了拍青年車伕的肩膀,道,「小伙子真爽快,來,咱坐這」說著一邊挑了個乾淨的位置坐下,一邊沖老闆喊道,「老闆,這邊二位來五碗豆汁三十個焦圈十個燒餅」老闆那邊趕緊高聲答應著,這邊梳著油亮大辮子穿著藍碎花棉襖的老闆閨女手腳麻利抹乾淨桌面端上了就豆汁的盤碟小菜,陳法羅一看,醃蘿蔔、炒鹹菜、醋花生、酸白菜,看上去倒也精緻細巧,說話間豆汁和焦圈燒餅就都端上了桌,陳法羅笑著道,「可有些年頭沒有喝過豆汁了,來來小伙子,別客氣,這三碗你的,這兩碗我的,趁熱趁熱,咱們開動!不夠再叫,吃就要個痛快!都算我的!」說著當先端起一晚豆汁美美的趁熱喝了起來,小伙子見客人這麼大氣心裡也著實高興,開心的道「好勒您那」,說著麻利的捧起豆汁抓著焦圈開動起來。
老北京豆汁這玩意,喜歡喝的非常上癮,不喜歡的絕對覺得就一酸臭沒別的,陳法羅倒是屬於喜歡的那一類,呼呼嚕嚕一氣喝了兩碗消滅了10個焦圈三燒餅才停了下來抹了下嘴,那叫一個暢快,再看對面的青年車伕,三碗豆汁風捲殘雲早就碗底朝天,左手抓著最後倆焦圈,右手抓著最後一個燒餅,正狼吞虎嚥噎的不行,看來是燒餅太干,陳法羅笑著沖老闆喊:「給這位來一碗豆汁潤潤嗓子」「好勒您那」老闆趕緊答應。
陳法羅剔著牙坐在豆汁攤前四下掃視,來吃豆汁的不少長袍馬褂,間或還有幾個穿西裝大衣的新派人,甚至還有坐著汽車來的。當然更多來光顧的是販夫走卒貧苦人家。
「先生行行好賞口吃的吧,實在餓極了」一個喏喏怯怯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回過頭陳法羅看見一個穿著破爛髒兮兮的女孩子站在青年車伕跟前乞討,神情呆滯視線卻不離車伕手中的炸焦圈和燒餅,正好這時新叫的一碗豆汁也被老闆親自端上了桌。
那青年車伕愣了一下,看看眼前的小女孩,又看看陳法羅,陳法羅讀懂了車伕眼神中的一絲憐憫的求情,顯然因為是陳法羅付賬,所以他覺得即使要把手頭的吃食賞給對面這個小女孩,也應該先徵求下陳法羅的意見。
陳法羅笑著點了點頭,道:「你的豆汁你作主」「哎,您哪」青年車伕一股腦把手裡剩下的炸焦圈和燒餅都塞進了姑娘手裡,姑娘鞠了個躬抓著手裡的吃食轉身就跑,一轉眼就消失在街角,空留下青年車伕端著個豆汁在後頭喊,「把豆汁也喝了再走啊!」
只聽邊上幾個來喝豆汁的熟客小聲議論,「這丫頭在這好幾天了,聽說是外鄉逃難來的,住附近胡同的大雜院,好像還有個娘病了,花的花當的當,再沒出路估計就得去白房子把自己賣了」
另一個搖著頭說,「這世道,難啊,不過你瞅見沒,這丫頭其實倒也俊俏,那一臉菜色是餓的,要是拾掇好了好吃好喝好好滋潤下,就是給人做個小也比去白房子賣強啊」
「老王你這麼說要不你就收了她做個小算了」另一個食客攛掇道
「哎……得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家那口子,我要領這麼個俊俏丫頭回去,明天被趕出來就該是我了」先前那中年食客搖著頭道。
陳法羅其實早就看見那姑娘磨磨蹭蹭往他們這桌挪過來,邊上那食客說的沒錯,小丫頭雖然蓬頭垢面臉上骯髒不堪,但其實仔細瞧眉目如畫端的是一個美人胚子,看情形身體已經張開了胸是胸臀是臀一雙小長腿一把小蠻腰,衣服雖然舊卻縫補的很貼切,陳法羅甚至懷疑這姑娘是為了上街乞討才把自己的臉弄的那麼黑那麼髒。不過陳法羅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所以很多人和事都只能暫時被自動忽略了。一個人拯救蒼生是不可能的,要做的是努力團結更多的人來改變這個時代。
青年車伕聽了剛才邊上客人的議論,低下頭在自己衣兜裡摸了半天,估計今天一早才拉第一車還沒落現錢光蹭一頓飽飯,青年車伕兩手空空的握緊了拳頭。眼神中蘊涵著一絲無奈中的失落。 陳法羅叫過老闆付了賬。笑著看著青年車伕,車伕忙站起來說,
「先生你要回去麼?我回去趴活順道拉你過去不要錢」
陳法羅心裡有些感動,搖了搖頭,道,「我不回去,小哥,還沒請教你怎麼稱呼?」
「啊,先生您叫我祥子就得」青年車伕摸著腦袋有點不好意思。是啊,這年頭哪個坐車的客人會請窮拉車的喝豆汁吃燒餅還問他的名字,祥子覺得這個客人說話聲音很好聽的客人讓人很願意親近。祥子自己沒有讀過書,他對知書達理的知識分子天生有一種尊敬和嚮往。
「那好,祥子,麻煩你再拉我去琉璃廠怎麼樣?」陳法羅笑著道,他已經有點喜歡上這個淳樸善良的年輕車伕。
「好咧!您哪!」祥子愣了一下剛才失落的情緒頓時高漲起來,從老馬記豆汁這塊到前門西大街外的琉璃廠這路可不算近,一趟下來至少也能賺個2毛車錢,祥子心眼活泛著盤算著,要是能再把客人從琉璃廠拉回來,裡外裡至少給3毛,一早吃了個飽,那午飯完全可以省下來,到傍晚連晚飯一起吃,今天沒準能攢下2毛錢。祥子為了攢錢買手裡的這輛新車,前後花了三年時間,100大洋,愣是每天攢一毛這樣存了起來。
祥子歡快的拉著車向前,渾身上下充滿了蓬勃的朝氣,樸素的人民吶,當吃了個飽又有賺錢的盼頭的時候,身上迸發出無窮活力,而上車後陳法羅一句:「祥子,剛吃完不著急使力,先慢慢溜著就行,我不趕時間。」則讓祥子聽的鼻子一酸,沒敢回頭怕落下淚來,只是輕輕的應了一聲放緩了腳步,陳發羅從背後能看到祥子攥緊了車把的手表露出的那一絲感激。
「祥子,像你這樣的車伕,我看得算是這行裡的上手了吧?你年青又人高馬大,跑的節奏輕鬆又快,而且你有自己的車,那就用不著每天為租賃的份錢操心,賺跑起來心情也舒暢」陳法羅在車上繼續和祥子聊著,慢速溜了小半會祥子跑的的速度已經慢慢起來了。陳法羅甚至開始瞎琢磨,想祥子這樣優秀的人力車伕,在奧運賽場上參加中長跑會不會有出色的表現?拉著個車和人都能跑這麼悠遠路,體力和耐力出色的話,訓練一下參加中長跑沒準能弄個牌牌回來。
「先生您還別說,我們這行裡,我還真算是拉得不錯的了,我就是吃虧在聽不懂老外的話,要不然使館區的活拉上的話,我能賺的更多,一般我這樣這個年齡段的,拉三年就能自己買車的不多,20出頭年齡技術和體力都磨合到最好的程度了,對地名啊胡同啊路線什麼的也都熟透了。正是賺錢攢下來娶媳婦的好時光,通常我就在幾個政府機關附近趴活,一天能拉個四五趟中程的活就很好了,一般路都不遠也不近。太近了錢不多,太遠了拉的趟數少了空跑回來也吃虧」祥子說起拉車整個人都顯得更加精神抖擻,頭上的汗水慢慢開始熱氣騰騰。
「祥子有了自己的車,沒想過拉整天或者包月麼?聽說那個活輕錢又多點,關鍵是穩定」陳法羅念頭一起開始給傻駱駝下套。
「拉整天的活一般是八毛到一塊,遇上大方的主顧一塊五到兩塊也是有的,不過那一個月也碰不到一次,包月的話,一般包吃住給10塊,不包的話12塊,能包月當然最好,拉整天那基本要靠碰運氣」祥子答到,一邊又轉了個彎。
「祥子,你看我可能在北京還要逗留一陣,沒車也不方便,想找你幫忙拉個包月,每月15塊大洋包吃住,你覺得怎麼樣?」陳法羅開始揮舞胡蘿蔔!
「啊?真的?那感情好呢!包吃住15塊大洋太多了,您給12就頂天了」祥子驚喜之餘仍不改淳樸本色。
「那就一言為定,包月包吃住12塊大洋,另外加3塊算你平時打掃院子看門的津貼」陳法羅一錘定音,語氣堅定一副不容祥子拒絕的樣子。
「好勒!!!您請好著吧!」從天而降的包月買賣讓祥子滿心歡喜,撒著歡把車拉的如飛似電直奔的前門西大街外的琉璃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