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法羅住的這間南屋也是個套間,裡面是臥室,外間是客堂,靠窗還有個書桌,看上去收拾的很乾淨,傢俱都是新的。
進了屋坐定,陳法羅提起暖壺給顧維鈞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蓋碗茶,燈光下兩人捧著著茶品味,一時倆人都沒有說話。
大約沉默了有一支煙的功夫,顧維鈞老到的用蓋碗輕輕逗弄著茶盞裡的茶葉,似乎挺隨意的用帶著美語口音問:「陳,聽說你不但是個田徑奇才,英語也說的非常好,而且還對英國詩歌頗有研究」
顧某人這是開始探陳法羅的底了,如果之前Pott校長電報裡說的一切都是真的,顧某人覺得眼前的這個青年實在是可怕到有點妖孽的程度了,20歲的實際年齡,18歲的骨齡,178的身高,百米能跑到10。8,鉛球和跳遠成績都超過遠東記錄,這一切在這個時代,在黃種人身上發生相當的令人震撼。
更令人震撼的是,眼前這廝似乎還能說一口地道的倫敦腔英語,英國詩歌朗誦信手拈來,居然對法國紅酒還有研究,剛才用餐的時候,爪哇特產肉骨茶的精華被他信口道來深得其中三味,幾句話把自己老婆和校長夫人哄的五迷三道。
顧維鈞不覺得一個隨便一個所謂南洋子弟就可以做到這一點,哪怕運動天賦是天生的,可紅酒、肉骨茶、西餐、英國文學和語言,這種東西怎麼可能天生而有之呢?簡直太妖孽了!顧某人覺得自己一定要為老師,為聖約翰,為苦難中的國人,找出眼前這一切的真相所在!
陳法羅看著眼前的這個溫潤儒雅的民國外交界奇才,聖約翰的前校友,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博士高材生,現任的內閣外交總長,心情也是有點不能平靜,這廝才36歲就已經是民國風雲人物了,顧維鈞能取得目前的成就,他的前妻和現任妻子的家庭背景是個重要的原因,但顧某人本身的才華卻是最主要的,要不然前後兩任妻子也不會要死要活的追著嫁給他,現在對方已經是最年輕的外交總長,自己卻還要從聖約翰研究生院一年級插班生這個零點開始,陳某人一時很有點吃味!
心中的小惡魔跳出來搗亂:
「噢……我們有了機會就要表現我們的慾望
噢……我們有了機會就要表現我們的力量 」
「其實我怎麼來的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來幹什麼,我能幹什麼?」陳法羅笑了笑道。
「比如英語的發音,我可以向南洋的英國傳教士請教,比如雪萊詩歌和歐美社交禮儀鄉土文化,既可以從書中學習也可以跟傳教士溝通獲得,我只是一個南洋華僑家庭中的普通青年,碰巧有一點運動的小小天賦,此外學習語言是我個人的愛好之一,不可否認,或許我還有一點過目不忘或者無師自通的能力,因為從小就鍛煉,對寒冷的忍耐程度比普通人強一點,僅此而已!」
陳法羅竹筒倒豆子一氣呵成,看上去相當誠懇,用的也都是英語,不過從早先的字正腔圓的倫敦腔轉換成了流暢無比的美式口音。
「其實南洋聖公會來來往往的傳教士裡美籍牧師遠多於英籍的,所以學長您看,其實我的美語口音沒準比英語還地道」陳法羅不好意思的解釋道。
顧維鈞聽了陳法羅的回答不由露出一絲苦笑,他也早猜到了陳某人多數會這麼說,眼前的這個青年俊朗帥氣不說,渾身上下還散發著一種強烈的自信,髮型和穿著也特立獨行,顧維鈞從這個青年身上依稀看到20年前剛踏入聖約翰書院的自己。
一樣是青春年少意氣風發。不同的是自己沒有那麼誇張的運動天賦。顧維鈞甚至有一種感覺,眼前的這個青年,除非他願意,否則沒有人能套出他的底細。但十幾年外交風雲磨練出來的敏銳洞察力,使得顧維鈞本能的感應到到眼前的這個青年身上蘊涵著的正氣和能量。如能善加引導,沒準能成就一番大事業。
「學長如果不信,您隨便念一篇文章或者說一段話,我聽一遍就能記住複述,倒背如流是不敢胡說,正背或可一試,如有錯漏甘願受罰」陳法羅決定給顧維鈞來點真格的。
顧維鈞聽陳某人口氣這麼狂妄倒起了好勝心,沉吟了一下,腦子裡過電一樣迅速閃過這些年來很多文章、電報、條款、信件的文稿,最後突然有了主意,便道:
「既然學弟這麼說,那我們試試看,就當做個遊戲,我想起了自己當年在哥倫比亞大學畢業時的博士論文,記得最初題目是《外國對中國政府的權利要求》,當時我花了差不多兩年時間來準備這個論文,所以印象還有點,我試著念一遍看當時為論文做的提綱,一共9章節一個引言,也不知道自己還記得多少。你看可好?」
顧維鈞1912年3月畢業於哥倫比亞大學,距今已經有十幾年的時間,居然還能背得出當時的文章,可見這廝的記憶力也是相當驚人。
陳法羅本來以為顧維鈞會念個最近寫的文章或者電報稿最多是什麼協議草案的部分條款就差不多了,沒相當這廝居然要空口白牙背13年前的畢業論文題目,頓時對顧某人又高看了一層,看來過目不忘並不是某人的專利,這時代藏龍臥虎不可小覷,不過陳某人對自己的記憶力相當自信,便笑著點頭應了。
顧維鈞其實潛意識裡也有一種跟陳法羅比比誰更高的心思在那裡,他如果簡單背一段近期的文章對他來說很容易,但他覺得那樣勝之不武,所以他打算也給陳某人來點下馬威,不要以為自己有點小聰明就可以睥睨天下小看眾人了,聖約翰出來的堂堂民國外交總長,風華正茂的民國三大美男之一,論個頭和跑步速度那是絕對比不過你,但論智慧和記憶力,顧某人其實一貫相當自信。
當年他在哥大一年級的暑期中,用六個禮拜的時間修完了4年的中學拉丁文課程,靠的就是自己超強的記憶和學習天賦。
顧維鈞說是背當初博士論文的提綱和引言,他沒有告訴陳法羅的是,後來因為1911年辛亥革命後他急於奉召回國擔任袁世凱大總統的英文秘書,提前進行了博士論文的考試和答辯,因為時間和篇幅的關係,最後那個引言的內容就被導師定為了整個博士論文的全部,題目也改成了《外人在華地位》,陳某人還傻傻的以為顧維鈞只是背個短短的引言想來也沒什麼了不起,沒想到是洋洋灑灑一整哲學博士畢業論文。
顧維鈞其實當真也是有點勉強他自己,雖然通篇英文的《外人在華地位》一路背下來倒也真的似模似樣通順流暢,至於到底和13年前的原版論文相比字裡行間錯漏相差了多少,卻只有顧總長自己心知肚明,好在因為回國後這些年他一直戰鬥在民國外交第一線,說到對《外人在華地位》的體會和感悟,則比當年又強了很多。
顧維鈞一氣呵成背完自己當年的論文,雖然西裝後面的背心很是出了點汗,不過總算還通順流暢,自己內心倒也有幾分歡喜,看來基本功和記憶力,都還沒有被十幾年的官場生涯所耽誤,歡喜之下爭勝之心倒也淡了點,便大度的揮了下手,笑著道:
「陳學弟你不必緊張,能記住的隨便背背看就足矣,可別讓校長知道了說我以大欺小,當年我為了答辯論文前後可是準備了2年多的時間,除了自己打字還請了專職的打字員幫忙,所幸這些年過去多少都還記得一點。別人的文章只聽一遍就要背出來實在有點驚世駭俗,你隨便發揮即可。」很明顯顧學長深怕陳法羅吹牛下不了台,還是大度給了陳某人個台階。
陳法羅聽顧維鈞居然真能通暢的背出那麼一大篇英文論文,真的有點佩服對陳,雖然是他自己多年前寫的東西,但能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臨時背出來這可還真是不簡單,陳某人對顧維鈞的心理活動一目瞭然,心想單純複述一邊你背的論文,不過是人云亦云,還不算真本事,索性一次搞定,想罷便笑著道:
「學長當真了得,一個引言就洋洋灑灑萬字篇幅,比別人的整篇論文還要精彩,依我看完全可以單獨作為一篇論文發表,陳某受教匪淺!」陳法羅倒不是故意這麼說,他是真沒有留意過當年顧維鈞的論文縮短了篇幅引言當全文的故事,不過剛才聽了引言,覺得完全可以當作一篇獨立的論文來看,才這麼有感而發。
顧維鈞聽了卻很有點激動,因為當年他的導師穆爾教授看完了引言也是這麼說的,說引言已經包涵了外國人在華的背景資料,完全可以看作一篇獨立的論文,足可以寫成一本吸引人的書,眼前的這個青年聽了引言後的反應居然和當年的導師幾乎完全一樣,顧維鈞心中歡喜異常,看來英雄所見果然雷同,自己的文章寫的好,導師和陳法羅的眼光則更不差。
沒想到接下來陳法羅的表現更出乎他的意料,陳法羅並沒有簡單的複述或者說背誦一遍他剛才念的英文論文,而是提煉了論文中顧維鈞表達的觀點,再結合顧維鈞論文中提供的背景資料一一對應進行了闡述。
尤為難得是,同樣根據顧維鈞在論文裡引用的資料,陳法羅總結和引申出來的某些結論和判斷比顧維鈞的觀點更有說服力或者說探討的準度更高,深度更深,倒不是說現在的顧維鈞做不到這一點,而是13年前他還在哥倫比亞唸書的時候缺少足夠的社會閱歷和經驗,只能從書面資料裡去分析,所以歸納總結的論點拜託不了那一絲有點想當然的書卷氣。
顧維鈞深深的被眼前款款而談的陳法羅的表現所震驚,所吸引,所沉醉,他當初花了兩年的心血寫就的論文,陳法羅今晚只聽了一遍,只花了十幾分鐘,之後既能完全洞悉他當初寫論文時的立意和論述,完全理解他當初寫作時的思路和方法,並能在同樣的資料上引申提煉出更高立意的分析和觀點,顧維鈞的論文只是闡述了外國人在中國的特權的歷史和現狀,指出同一時期的列強有不同的對華策略和側重,同一列強在不同時期的對華政策也在不斷調整。
而陳法羅則更進一步探尋和印證了產生上述現象的原因是列強國內政局和經濟的變化,以及列強間的利益衝突和妥協。最後陳法羅意猶未盡的把題目引申到面對列強在中國擁有特權的現狀,落後的中國要怎樣做才有希望?閉關鎖國能獲得發展麼?在你沒有強大起來之前,跟列強奢談平等有可操作性麼?落後的文明面對先進的文明要怎樣圖生存求發展?
顧維鈞心裡在對自己吶喊:「這太不可思議了,如果說自己當初的論文是為了博士答辯而應景之作,在某些方面的歷史局限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造成的,那麼眼前的這個青年給人的感覺就是在俯視蒼生大地,這太令人震撼和激動了」顧維鈞一直以來是個相當自負和自信的人,但在這個夜晚,他覺得他的面前屹立著的這個青年,所表現出來的優秀素質,完全超越了自己曾經輝煌和自負的過去以及現在!
顧維鈞心中泛起一種奇異的情感,那不是簡單的意氣相投或者惺惺相惜或者賞識,那幾乎是看到一個全方面完全超越了自己的偶像時的崇拜,雖然眼前的這個青年比自己小了足足15歲,但他表現出來的智慧和能力,他表現出來的激情和淡定,他表現出來的舉重若輕和信手拈來,讓顧維鈞激動的全身都要顫抖!這是上天送來拯救中國的天才,這個青年一定會改變一切!
顧維鈞已經完全忘了去探尋陳法羅的能力從而何來,他現在滿腦子想著就是一定要讓這個青年發揮出所有的能量,要讓他成為民國一顆最耀眼的星座,照亮這沉淪晦暗的世界!
「太不可思議了,法羅,你說的對,重要的不是怎麼來的,重要的是來幹什麼,能幹什麼!啊不不,以你的能力和見識,你可以為國家民族做很多事,你能做的一定遠遠超越我和其他人,你是上蒼眷顧中華的最好禮物!」顧維鈞上前一步緊緊的握住陳法羅的手,說話的聲音微微在顫抖!
「學長,我很感謝你對的評價和推崇,我也決不會妄自菲薄,但一個國家民族只靠個人是無法振新圖強的,只有有識之士團結在一起循著正確的辦法去奮鬥,去喚醒、引導和教育大多數的民眾,那麼國家才有希望,民族有希望!」陳法羅握住顧維鈞的手真誠的道。
「法羅,雖然我大你十五歲,可在思想上我覺得我們是同齡人,啊不,我甚至覺得自己還不如你成熟,今後我們平輩論交,你可以叫我的字少川,我就直呼你法羅可好?啊你有字麼?」顧維鈞激動的有點語無倫次。
「少川兄,我還沒取字,就叫我法羅吧,名字只是個符號,重要的是有緣相識,有份相知,有心相通!」陳法羅一臉誠懇的繼續忽悠著顧維鈞。
「好!法羅!我一直想問,國家多事之秋,如君此等大才,怎麼會想到去參加巴黎奧運,要知道今日之中國,軍閥割據、亂象環生、列強虎視眈眈,為什麼你還有心思把時間花在體育運動上?投身政界不是更好麼?我雖不才,舉薦鴻漸你在政府裡謀個差事徐圖緩進絕無問題。
當年我從哥大還沒畢業就直接就奉召成了袁大總統的英文秘書,如君願意,明天我就可向總理舉薦你,啊不,我直接曹大總統舉薦,鴻漸你就做個總統英文翻譯兼秘書以為進身之本可好?」顧維鈞儼然就像經紀人一樣已經開始替陳法羅謀劃晉身之道。
「少川兄,Pott校長曾問我類似的問題,我的回答是,我想為中國人樹立一個自強不息的榜樣,我們中國太羸弱了,從政治到外交,從經濟到軍事,從國民知識到國民體質,從民族血性到個體力量,我們全方位的落後於世界,落後於我們的鄰居,即使日本那個彈丸島國,也能夠在我們國土上橫行直撞!
我要代表中國人發出第一聲吶喊,我要憑借我的身體素質和體育天賦,讓國歌和國旗在奧運賽場上飄揚!讓世界認識中國,讓中國認識世界」陳法羅一臉正氣凜然。
「少川兄,中國積弱已久,沉珂已深,列強環視已久,就像你的博士論文說的,列強在中國滲透已深,享有特權已久。自甲午戰敗,中國已經淪落為亞洲二流國家,小小日本挾甲午之勝,又在日俄戰爭中取勝,儼然已經是亞洲第一強兵。
西方列強,英法是老牌強國,德奧雖然被削弱,但美國藉著一戰崛起,日本更是攫取了德國國在中國的絕大部分權益,還有沙俄,現在的蘇俄,這些列強隨便哪一個國家的經濟和軍事實力,都不是我們中國現在就可以在軍事和政治上予以抗衡的,更不要說他們勾結在一起共同侵略和滲透中國。
廢除不平等條約靠空喊和遊行就能實現麼?國家實力強大,敵人也會變朋友,國家實力弱小,朋友也會變敵人!我們要做的,就是喚醒民眾,而體育,則是和平時期的戰爭,唯有體育,可以靠最小的投入和犧牲,在世界面前換來最大的吶喊和震撼!振奮國人的精神,鍛煉國人的體質!提升民族的血性!也唯有中國體育,是列強忽視或者尚沒有關注的領域。
西方社會在政治和軍事經濟領域早就撕下了文明和公平的面具處處限制和挾制中國,唯有在體育領域,還在標榜紳士風度和公平競爭,這就是我選擇體育運動的原因,這就是我選擇奧林匹克的原因!」陳法羅邪氣凜然放出了大殺器。
一席話當真聽得顧維鈞心懷激盪熱淚盈眶,一時間緊緊握住陳法羅的手梗咽的說不出話來!
心中的小惡魔跳出來邪惡的唱到:
昨天他還用冷眼看這個世界
可是今天瞪著眼卻看不清你
噢,我的天,我的天,新的問題
就是他和這個世界一起要被你解決
從這一天起,顧維鈞成為了陳法羅最堅定的支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