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寺內和尚們層疊為障。
法海的禪杖把我倆阻截,且劈成五六截,蠕動在地。
不得已,現出猙獰暴怒的蛇相,長丟分叉,一身腥澳,噴出藍煙綠火,好不可怕。
許仙閉目不忍著。直至我們重新組合回復人形。
鬥爭良久,不易取勝。
素貞暴喝一聲:
「明日午時,我把你這金山寺淹了!」
法海緊鎖著眉心,對她的狂言十分憎厭。原來有一堅,這一字紋,狠狠地劃在他眉間。我憤怒之中稻一鬆懈,心想:咦,敏銳的手摸上去,一定感覺得到那凹槽的。
不禁私下陰森地笑一下。馬上驚覺造次。——誰料得會那樣分神?功力不足。
我又暗忖,這法海,過分的狂妄絕情,他一定從未得過女人的眷顧了。要不他怎會竭力霸佔許仙?這,有什麼樂趣可言?
且他四霸霸的長相,彷彿額角便省了「大義滅親」四個字,我忍不住,素損的嘴角,洩漏一點心事。
誰知接到的那冷峻的目光,但覺渾身上下無一倖免,我怯懦了,大氣也不敢透,空餘一個野蠻的架勢,不知可支撐到幾時。他自齒間漏出寒森森的話:
「孽畜,別逆風點火自燒身,末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卜
素貞聽了,昂首大笑:「哈哈,生死有命,事在人為。我不信光明正大的愛情,敵不過你私心安欲。許仙我要定了。記著,明日午時。」
「愛情?」法海嘲弄,「我從來不相信這種東西。真幼稚!」
他下命令:
「許仙明日剃度!」
翌日,東方才發白,素貞與我,換過短裝,分待雌雄寶劍,來至長江,念動咒語,水族聽命。素貞道:
「但凡道行在五百年以上的,一聲令下,長江發大水,兄弟漫過金山,為我於禿賊手中奪回夫郎!」
這些水族,平素修煉苦悶,一點娛樂也沒有,但見得有事可做,當仁不讓,義不容辭,也正好聯群結黨,一試自己功力可達什麼地步。習武的等待開打,修道的等待鬥法。堂堂正正的題目,引得族眾義憤填膺,摩拳擦掌。——我心中想,歷朝的民間英雄,什麼黃袍如身,揭竿起義,恐怕也是一般的部署了。
午時到了,金山寺大門洞開,出奇地寂靜,法海不把我們放在眼內了。我倆往裡一衝。只見大殿前,法海情禪枝相攔。
此時,大殿傳來眾增的沉吟。
萬燈騖地點亮,鐘鼓齊鳴。
(金剛靜心普慈經咒)在念誦著。
許他在一群木然的灰衣和尚中間掙扎:
「我不落發!我不要出家!我戀棧紅塵,沉迷女色,你們是妒忌我嗎?我不要學你們一樣!
「禿賊!」素貞罵,「還我夫來!」
法海氣定神閒:
「回頭是岸。」
說畢突然發難。
禪杖一扔,大紅袈裟一脫,茫茫如天壯大。
他露出上半身,整個背部,儘是刺青!
苦行僧以針穿過鼻孔,刺透舌頭。參悟「我非我」。以針一下一下往皮膚上戮,血水滲出。青藍入侵,與血脈、神魂相結合。毀身、忍疼,成就一福大圖。
法海背上是一條替天行道的蒼龍。
它盤踞於他身上,陡地隨肌肉活動,發出精光萬丈。
仿如破膚而出,沖天一翔,吟嘯噓吸雄壯而霸道。因青藍色的蒼龍騰空,雲起了。脊上的普,焰電齊放,頭角降峽,頭上有明珠,眼睛奇特,力摧群山。
火球噴擊不斷,我嗅到身上毛髮的焦味。
它張牙舞爪,自空中俯衝,要置我倆於死地。
法海冷笑:
「葷畜!不自量力!」
一時金光燦爛,眼花繚亂。血紅一片。
法海原來有備而戰,當天一喊:
「天兵天將,快來追捕青白二蛇!」
這一喊,非同小可。我倆一驚,馬上化作急煙,乘風逃逸,到了長江頭,發動大水,一路浪捲浪送,湧至人高,呼嘯直奔金山寺。
天色陡地變黑,狂風急雨,像一個五內翻騰的妒婦。一切行動只為負氣。事件演變為僧妖大鬥法。都因雙方一口氣嚥不下。
江水潑潑狂滾,怕要漫過金山了。凌空忽飛來法海那大紅袈裟,他用他畢生功力護寺,袈裟險險蓋住,無論江水怎麼努力,水高,寺亦升,始終只漫到山腳。過了三個時辰,金山寺,矗立在昏沉黑霧中,高大挺拔,雄踞一方。
素貞正在發急,忽然五百天兵團團圍困。
原來此等深沉驍勇之天兵天將,早已布好陣勢,只待我倆一時心焦,意緒紛亂,便乘虛現身,步步進逼。
忽地,連那崑崙山上之鶴童和鹿童也來湊熱鬧了。這兩個小子,眼看靈芝被盜,心已不甘,現在又得良機呼朋引類,以多欺少,把兩強悍女子收拾,怎不興奮莫名?當下忙擺定招式,準備以生平力學來表演擒拿。
眾朱幡寶蓋,盔甲齊備,正與我倆對峙,後方有援兵殺至。天兵天將,力戰水邪水妖,一時之間,殺得難分難解。血肉骷髏,不兌成為主子的墊腳石。
就在干戈擾攘力戰群雄之際,素貞突舉劍乏力,騰騰後退數步。
我莫名其妙,趕快攙扶。
「婉姊,怎麼了?」
素貞一陣腹疼,直不起腰,臉上滾下斗大汗珠,她說:
「小青,不好,想……想是動了胎氣……」
「哎!我一聽,氣結,「早不動晚不動,偏在這節骨眼上動。金山寺漫至一半,天兵又戰至一半。進退兩難呀。」
她咬牙強忍。
稍一拖延,被敵人看出不對勁,長了他人志氣,還不窮追猛打?
我一邊護住姊姊,一邊勉力迎敵,筋疲力盡。素貞又疼得不成人形。
此時,有人高呼停手:
「莫開殺戒!莫開殺戒!」
哦,原來又是那南極仙翁。
他先喝止自己的底下人,便是那鶴鹿雙重。他罵:
「姓白的尋她丈夫,有什麼不對?別管人家夫婦的事!」
那兩個混小子,怎敢不聽命老人,只好鼓腮敗興站過一旁。真是,自己都未開竅,懂啥七情六慾?南極仙翁轉身一瞧兩軍陣勢,心裡明白,他一指素貞:
「這白蛇身懷有孕,是文曲星托世,請各位大人高抬貴手,免傷他骨。——且這人間愛慾紛爭,不可理喻,不值得各位動氣,浪費了時間精神,分不清是非,何必牽涉入小圈子中?」
眾大漢一聽,見他說得是。轉念堂堂男子漢,原來插手入了家庭瑣事,擔了個大材小用之名,紛紛告退。水族們也離去。給足面子。
「仙翁,」素貞忙下跪。——這素貞,忠的也跪奸的也跪,真是作孽了。她懇求:「請代我救出許仙相公吧。』,
「哦,」仙翁道,「我是來勸架的,不是來打架的。有什麼糾葛,還是你們自行解決好了。」
終於又只剩下我們四人。
擾攘了半天,一切也就還原了。這般滑稽的戲,還要不要上?
不,素貞疼痛難當。
「小青,我怕我要生了——」
我大吃一驚,手足無措。眼看罡風已靖,她老人家卻要生了。
「怎辦?」
「等生了再說。」
「許仙還搶不搶?」
「搶!要不我孩子沒有父親!」
她淚流滿面:「我要我孩子有父親。」
啊!枉她千織萬紡,如今只餘一根斷線,唯一的願望是「孩子有父親」。這人間虛妄而無奈的責任。
「小青,」她真心地說,「此刻我只有你!」
她終於覺悟了!
「姊姊,」我扶持著她,「我們索性把姓許的忘掉吧。——要一個『父親』來幹啥?這只不過是凡俗人的習慣吧,算了,我們自己把孩子提攜。忘了他吧。」
她沒有答我。疼了一陣,也許是想了一陣,她低下頭來:
「回西湖去。」
然後她就一直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