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行漸遠漸無書。
「許仙不回來了。」我說。
素貞屏息凝神,側耳聆聽。
她找到蛛絲馬跡了?
「小青,你與我一樣,閉目屏息,集中精神。對了,聽。聽到嗎?」
她功力比我深,所以早臻千里傳音之境,我要費神良久,才得溝通。不知自什麼地方,隱約傳來法海與許仙的對話。——終於我接收到了。
我倆凝聚全副心神去偷聽兩個天下最可惡的男人之間,有什麼心腹話說。
這法海,他道:「所謂色相,皆屬虛幻——」
色相?虛幻?豈有此理,自己沒有,心懷嫉妒。我聽下去:「好比純淨寶珠,本來無色,紅光來照,遺珠皆紅;綠光來照,遍珠皆綠;紅綠齊照,則遍珠紅綠。因寶珠體性本空,雖百千萬億色相相加,包容如故。然色即是空。」
「師傅,你帶我來此,不放我走,一直與我談及色即是空,我一點也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你只要跟隨貧僧便是。」
「你要帶我到什麼地方去?」
「到一處與世無爭清淨極樂地。」
「什麼地方?」許仙惶惑地問。
法海悠悠道口:「上山、入寺、青磐、紅魚、清風。明月。我與你,內守幽閉,躲脫塵囂,於深山密林之中,得享一片空寂。」
「不,」許他急了,「不不不!師傅,請放我回去吧。我與佛無緣。」
「難道你仍留戀那蛇妖?」
「——你留我無用。我……我不肯出家!」
素貞偷聽至此,心神繃緊,位候佳音。
「你不怕?」
「——我不怕,我要回去。師傅,在妖面前,我是主;在你面前,不知如何,我成了副。師傅莫非要操縱許仙?」「哦!不,人間寂寞不堪戀棧,故才決意為有緣者揭示客塵幻境而已。施主受困惑,是徹頭徹尾的夢中人,夢喜則笑,夢悲則哭……施主對貧僧,是否有一絲信任?」
許他沉吟:「這…」
「施主請直視我雙目,鏡中花影,於鏡何礙?銳性明淨,花影難傷。施主,隨我去沒錯!」
素貞整個身子猛彈而起,怒不可遏:
「他勾引他!」
她氣得顫抖,就在山石之間,刷地劃過來劃過去,不顧得損傷。眼睛狠狠地突出來,幾乎沒變成遠射轟炸的武器。手指抽動,六神無主。
「他勾引他!」
屈辱、憎恨和憤怒。
我撇撇嘴:「嘿,這許仙真天賦異稟,怎的男人女人都來勾引他?」
——話一出口,我墓地省察,驀地臉紅。咦?我不也曾使出渾身解數來勾引他嗎?我輸了,故意地看不起獵物。
素貞贏過,她比我跌宕,她看不起獵人。
「他憑什麼帶他走?」
我沒說出來:就憑他是人。
「相公真是一時糊塗,為這惡人所乘。他不知念了什麼咒,要不相公怎會變心?」
愛一個人,就是如此容忍包涵。不信他變心,憐惜他失察。他不好,是呀,但她捨得承認他不好?
心靈空虛的女人有這般可怕!全神貫注於一個男人身上。上窮碧落下黃泉。
我佩服她。
再偷聽不知傳自何方的對話。
許他在疑惑:
「那是些什麼?」
「你看,空中下望,盡皆骷髏,夫妻恩愛,情人反目,女人是驚擾世道人心的濁物,眾生都為虛情假意所傷,朝為紅顏,夕已成白骨。——白骨猶彼此攻汗,敲打不絕。」
「呀」
「施主掉下凡塵的是什麼?是銀子?……越聰明的人,越是『貪』。你得了色,又要財,是貪;愛了一個,又愛一個,是貪,罪孽深重,阿彌陀佛!」
只有我才知道真相:人比妖孽更厲害的,是他深謀遠慮。他搶救不到贓物了。
「讓我考慮一下?」
「哈哈!沒時間考慮了。你正在鎮江金山寺途上,無法回頭了,我不打算由你。」
「師傅——」
許仙的聲音轉弱了。
這法海扶持許他。已在騰雲駕霧風馳電掣中。他把他捕獵。
素貞咬牙切齒。
她要賭一記:
「小青,我們趕快把地搶回來!」
好。又再齊心合力對付一個人,很好。
賭就賭。雖然賭不可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發生什麼事。下一個月,下一年,下一生。——也許因此我倆死掉了。
「姊姊,我們找他算帳去。這禿賊污辱我們,說是驚擾世道人心的認物。哼!與他何干?多管閒事,殺無赦!」
素貞心裡不是這樣想的。她剛喚了幾口的鮮肉,被人強要分嘗,她肯嗎?耀蚌相爭漁人得利,哪有這般便宜?嚴重的愛情豈前徵費?
我心裡也不是這樣想的。我對許仙絕望了,但我對法海的侮辱切切記很——一個女人,對男人當面的拒絕,視作奇恥大辱。他說:你是什麼東西?他說:我要的不是你。他說:我要許認。
我倆絕對不肯成全他!
好!拚上了!
飛身駕起雲頭,向西追趕。
一直追。至長江下游南岸,見鎮江,天下第一江山。
遠遠便見金山寺,殿宇廳堂,依山而造,亭台樓閣,鱗次沛比,所謂「金山寺裹山」。
然只見金山寺,卻不得上去,因雲彩四有,偉光昭然,法海不知弄了什麼玄虛,保住了這山頭。
「姊姊怎辦7』
「明天一早,我倆見法海,當面議論!」
當夜,我們隨便找一處管宿。
就在金山寺西,那裡有中冷泉,據說蘇東坡有詩推許為天下第一泉。
這中冷泉泉水,綠如翡翠,濃似瓊漿。我倆於泉水中,默默躺臥。夢魂飄忽至最原始的舊地,真是,這段日子是怎樣過來的?
睡得不好。一夜驚醒數十次,都見素貞陷入沉思中,如何應付明日之艱險?
「好好睡一覺吧!」我勸她,「養精蓄銳,明日決一死戰!」
見她了無睡意,我翻身:「你不睡我睡了。」
我是那種子不得大事的小人物。我有的是小聰明小陰謀,人又小氣,遇上大事,一籌莫展,以為睡一覺使好辦事。——素貞才不會這樣淺薄。
第二天,寺門一開,素貞與我入至大殿,她見小沙彌,也連忙施禮。款款而道:
「我們相公姓許,單名仙,昨夜被法海師傅請來共聚,至今不見歸家,特意前來接他回去。敢請麻煩轉達一聲。」
小沙彌倒退一步,聽得她這番溫柔軟語,也會十還禮:「請稍等。」
我在她身畔資問:「那麼和氣幹麼?——」
還未說完,法海昂然出。他手持地老天荒的禪技,搬出永恆不變的傲慢,正眼不看素貞,目光投放至她身後不知什麼地域去。看他那丹鳳眼,眼角輕輕上揚,光彩暗斂。六轡在握,一塵不驚,不知如何,那麼地討厭!——也許因他不曾瞧得ˍL我吧,這橫變絕情的人,真叫人憎恨。在憎恨的時候,百感交煎。
他漠視素貞的禮數:
「孽畜,許仙在我這裡,你要他回去,不怕犯了天條?」
素貞不動真氣,語帶委屈:「我們夫妻相愛,怎是犯了天條?請師傅放一條生路。」
「鬧到金山寺來,真放恣!你倆趕快回去,選一處僻靜地方,重新修煉,勿癡心妄想,貪慕男歡女愛,逾越本分。也就當算了。」
「那許仙呢?」
「許仙哪用得著你來過問?」
「他是我丈夫——」
「他是人,豈能降格與你族同棲?他日後在金山寺,庭園靜好,歲月無驚。」
素貞整個崩潰下來。而我血氣上衝,暗中掣劍在手。素貞忙按住。她這窩囊!竟跪下來:
「師傅,請大發慈悲——」
我見她平白如此屈辱,跪在敵人面前,哀思他慈悲,我悲從中來,胸口一悶眼眶一熱,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他媽的!」我再也忍不住了,破口潑罵:
「你這完俄!憑什麼為民請命替天行道?誰推舉你出來當霸主的?人各有志,怎可由你統一思想?」
法海霸道一笑。
「數千年來,都是能者當之!當上了決不讓!」
「只怕你沒這命!」
「大膽!」
他內勁一運,叱喝在大雄寶殿的佛像間激盪不已。
素貞陡地站起,豁出去,我倆聯手,欲上前搶回被捆綁起來的,那心術搖擺不定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