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老百姓,都是長日寂寥,無所事事,甚是希冀有些嚼舌的報由,搬弄他人是非。毫無目的地傷了別人的心,順理成章鞏固了自己一家人的融洽——飯後培養感情,最好是互相貢獻這家那家的短長,交換了心得,便有感於自身實是幸福。
許仙成為左鄰右里不大看得起的男人。
他憋不住:
「娘子,我想,如果你太累了,不苦暫時休止,免致自己也積勞成疾。」
「那日中便太閒了。」
「你可以設計三餐菜式,剪裁四季衣裳,這些也足夠你忙的了。」
「相公,我這一身本事,豈不丟荒了?」
他握住她的手抱怨:
「娘子眼中只有病人,但病人好了,便不回頭,有聽過病人與郎中長相廝守的麼?」
素貞決意好好向他獻媚,把賢慧女強人的外衣脫去,變成柔情萬縷的妻,依偎著男人。降低身份,諸般撫慰:
「相公,我是你手底下的一名僱員,請你勿把小妻子辭退。」
許仙見狀,便扶素貞共坐:「妻子一職,還沒辭退二字可言。除非你死了,除非我死了。……」——最後許仙依舊飾演他小丈夫的角色。
人人的妻子都「敢謂素姻中饋事,也曾攻讀內則篇」。她們致力於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就終此一生。如果大夫心有外騖,她們更覺時間不敷使用,要撥一點出來悲哀。——但,這何嘗是妖精的生涯?
妖精要的是纏綿。
她要他把一生的精血都雙手奉上。她控制了他的神魂身心。她一手提拔,一手兜托,他是她的。
有時,我也向素貞探問一下:
「許仙好不好?」
「當然好!」她說。
「男人有什麼好?」
「——怎麼說呢?對了,那是叫人軟弱無能,萬念俱灰的快樂。……你不要問了,說了,你也不明「白。」
素貞驕傲地道。她覺得比我優勝的,除出多了五百年道行外,還有她已經擁有一個男人。
她見我像孩子等待糖果的神情,等待她告訴我她的快樂,更是難掩跋扈。甚至有一點兒輕視。——別怪我多心。她從前待我那麼好,在濕冷的洞穴中,我們自彼此得到暖和,直至春到人間。
自從她與許仙成了眷屬,我原想不懷念,又不可以。原想不探問,又忍不住。
我提出一個天真的要求:
「一場姊妹,把他讓給我一天好不好?」
「哈!」她失笑,「開什麼玩笑?」
「好不好嘛?只一天?」
她一直把我當作低能兒。她不再關注我的「成長」和欠缺。她以為我仍然是西湖橋下一條混燉初開的蛇。但,我漸漸的,漸漸的心頭動盪。
幸好她沒時間去知道。
她的一顆心全放在許仙身上。見他人言可畏,悶悶不樂,不無歉疚。
她不要看男人的苦臉。笑,買不到,便製造。
素貞最是善解人意了。
一見形勢不妙,急做話般補償。好不容易贏得一個男人,萬不能大意失荊州。
素貞安排虎丘之遊。
我們來了蘇州,置業安居,還沒好好瞧上一眼。只知城內河道,南北方向的有七條,東西方向的有十四條,一街一河,居民店舖,大都前門臨街,後門臨河建築。粉牆照影,台窗映水。水巷中舟楫如梭,我們由小船載過海湧橋。
「根公,」素貞近乎取悅,「你可知虎丘如何得名?」
「據說是丘如蹲虎,所以叫做虎丘。」
「不呢,」她說,「千年以前吳三圈閣埋葬於此,三天後,白虎踞其上。等一陣,我們便可到主景,見一磐石如削,名干人石,便是吳王築墓,恐機密外洩,將千名工匠騙上此石殺人滅口,血濺岩石,故呈儲色。」
許他聽得衷波說服:「娘子真是有研究。」
——他怎知道,這根本是素貞的「經歷」,而非「研究」。她什麼沒見過?
我忍俊。三人進大門,過橋過山,經憨憨泉,試刻石,到了真娘墓。
真娘倒為我所知。她才不過是唐代人,於我知識範圍之內。她是一位名妓,不知道為了什麼,自溢而亡,且葬於此,墓上遍植花卉,號稱「花家」。——誰知她為什麼而死?我忽然記得,在西湖,不是有蘇小小的墓嗎?看來這兩座女人的墓,也是齊名。
過真娘墓,繞於人石有行,登五十三參,向東至小吳軒,軒前有望蘇石,登台眺望,隱約可見蘇州全貌。左邊,便是虎丘劍池。『喧U池」二字,乃前朝書法家顏真卿所書。
許仙著我等坐下歇息,取出一個小包。
他要素貞猜,小包中的是什麼。
這種幼稚的玩意,只能欺哄那些長日在家中刺繡,倚間望夫的女子吧。素貞一眼便看透,還猜呢?
難得她肯纖尊降貴,踉他來這玩意兒。真猜起來了。
「是……糕點。棗泥糕?」
「不。」許仙搖頭。
「——糖?」
「什麼糖?」
「啊,我猜對了!」素貞雀躍起來,「什麼糖?松子糖?胡桃糖?花生糖?」
她猜的時候,一雙明眸就如含糖地笑。輕鎖著眉,細抿著嘴。專心致意地猜,好像這是她最偉大的基業。猜不中,再悉力以赴,好令對面的許仙角角一笑,頭搖了又搖,洋洋自得。女人猜不中他手中的是啥?他很開心。太開心了:女人處於下風呀。
唉,這種場面我甚是不耐,終於忍不住,眼珠兒骨碌一轉,叉了腰,橫在許仙身前,我瞭如指掌地說:
「相公手中的是粽子糖,我一早已知。」
素貞見我壞了她的好戲,瞪我一眼。對不起啊,我怎能夠由明知假裝作無知呢?聰明的女人曉得在適當的一刻裝笨。——但這是多麼的費力。我不知道何時是適當的一刻,我不夠聰明。
我遂繼續不可一世:「這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綿白糖配成,造得粽子形狀。又酥又鬆,包含甜。鹹、酸各種味道。對不對?」
許仙見已真相大白,沒奈何,半氣半笑地拍我的頭,捏我的面,說:
「小青,我拿你沒法。你太聰明了!哎!咬我?」
不知是因我過早揭盅,抑是許仙無意的舉止。素貞木然:「時候不早了,回去吧。」
第二天,我很煩悶,無端地睡了一覺,突然醒來,發覺才不過午後。
汗德油膩的,我步進藥棧,踏上台階。
藥棧是青石板地。在這另一個初夏時分,青石板更青,看上去也陰涼陰涼的。
我嗅到一片干的、羞怯的藥香。
許仙背著我,打開其中一個烏木抽屜。那整幢的藥櫃,便是由無數小小的小小的黑格構成,各自藏著植物的屍體,永生永世不會腐化作塵泥,植物比人高明多了。
他撮了一些不知是什麼的草藥,一丁點一丁點地堆放在龍飛鳳舞的藥方之旁。
顏色昏昏沉沉,味道浮浮蕩蕩。
藥的芳香,人的病……
一剎那間,瑰兒飄渺四散。
他拈起一個蟬退,忽而抬頭見到我。
許仙淺淺一笑,又低頭專注撮藥去。
見他垂眼的側影,飄渺四散的魂兒,再也拾掇不全。
我L前,倚在櫃檯上,趁他不覺,痛快地看他。
「小青,」他無意地又抬頭,「吃過中飯沒有?」
「沒有。我不想吃。」
「曖,天氣開始熱了。」他說。然後他伸手把我默膩在頸間的一小撮髮絲站開,「去洗臉吧,幫幫娘子的忙。不然她便生氣。」
「我很悶。」
「快去,別孩子氣。今天病人很多。」
「我不是孩子!我很悶。我幫你撮藥。」
我擠進櫃檯裡去。擠進去。
「小青!」素貞喚。
總是這樣,素貞不動聲色地喚我。已經有三次。
我只好離開藥械,離開了那清清涼涼的青石板地。
擠進來難,要離開,一鑽就鑽出去了。
但我不樂意去幫她的忙。天天地治病處方,見到的儘是苦楚人臉,不快呻吟。
素貞權威地處理人間疾苦,從來不肯失手。她一天比一天更像人,更像「女人」了。腳踏實地,謹慎持家。每逢年節,又過得頭頭是道,皆大歡喜,贏盡親疏遠近的人心。
自她脫離觸艷的西湖夜月後,也就墮入塵網,真的,多像一個「女人」。
我還不是一個「女人」。
我有不可思議的不安定。
每當這不安定的情緒細嚙心胸時,我難過得要在小小庭園中扭動身軀亂舞,來回發洩,我實在直立得太累了。
記得從前日子的逍遙,我沒想過在藥店中度過此生。為了什麼?為了什麼?我放任地亂舞著。旋身,裙裾輕掠花草,仰面迎著陽光——我沒想過……
淚流下來,不可自抑。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亂舞了幾回。我轉身,見到一個男人。是的,他是此生第一個喚我名字的男人。
站得那麼近,他看著我。我的不安定。
亭亭的樹壁立,陽光令它斑駁留痕。彷彿很久了,但也過得太快了。多麼的危險和可怕。——他明白了嗎?
竹樹的手指在輕輕畫畫,花草禁不住慌張。一切都變得異樣,庭園忽地圍困了不相干的兩個人。
我望著許仙,帶著難以形容的似是而非的笑容:「只相公『一個人』?多好!」
「你跳得很不錯呀。」他推卸地道,「——我不知道你會跳舞。」
「咽B是舞?我只是亂動。」
「對。舞有舞的規矩吧。」
我猛地坐在樹蔭下,仰起面:
「我不喜歡規矩。最討厭了:應該這樣,不應該那樣。」
我拍拍身邊的位置,讓他也坐下來。非把這辰光好生擒獲:
「相公記得我們初次見面嗎?」
「記得……不過也有一段日子了。」
「天你穿的是什麼衣服?」
他還沒答,我已不懷好意,挑釁地說:
「我記得!你一身的藍衣,拎了一把好傘,傘是紫竹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