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濱公墓依然靜謐而肅然,歐克宇隻身帶著馬德彪和馬茵愛來到這裡祭拜歐志濤。他依舊背身過去,對著遙遠的海面,徐徐吸著香煙,表情卻有一絲不同以往的動盪。
馬德彪蹲下身子,看著墓碑良久,眼中難掩滄桑悲涼,嘴唇顫動數次,終於輕聲說出話:「大哥,德彪對不住你。你托付的事情,十年了,我還沒有一點消息,哎……」
雖然聲音不大,遠遠的,歐克宇還是聽出些端倪,總覺得他說的這件事,必然和那段往事有關,或者,和那張詭異的照片,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歐克宇第一次走近,並沒有去看那墓碑,而是看著馬德彪不平靜的臉:「彪叔,我有些事情,想要問你。」
馬德彪緩緩起身,對著墓碑再次深深三鞠躬,久久看了一眼,才轉過身。
「彪叔,雖然我們十年沒見,但你還是認歐克宇的,對不對。」
聽到他這樣的語氣,馬德彪知道他所要問的,必然是嚴重的事。於是,臉色也鄭重起來:「歐少爺,你千萬不敢這麼說,別說是十年,就是二十年,三十年。只要我馬德彪還有一口氣在,都認你,認歐家的人。」
「那彪叔,我要問你的事,希望你能如實相告。」
馬德彪的眼光重重又落在墓碑的照片上,似乎已經有了某種預感,他深呼吸一下,轉身慢慢順著石階而下。歐克宇抬步跟上,留馬茵愛一個人,遠遠跟在後面。
「彪叔,我在靜岡縣,你的家裡,看到了一張照片。」
馬德彪的腳步驟停一下,側目看看歐克宇:「少爺,你有什麼話,就直問吧。已經過去十年了,大哥人都不在了。下次我這一把年紀,還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見到你。」
「照片上的女人……你知道嗎?」
馬德彪繼續極緩地拾階而下,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氣:「知道。那,就是讓你父親惦記了一輩子的女人。」
歐克宇不喜歡這個說法,雖然它是事實,可他仍舊難以接受。但彪叔能這麼平靜地說出來,他就要讓自己有勇氣聽下去。
「彪叔,這照片是什麼時候拍的?為什麼會在日本?他和那個女人是什麼時候去的日本?這照片為什麼又在你那裡?」
「有煙嗎?」馬德彪被重重往事壓得有些激動,向歐克宇討了一支煙,點燃深深吸了一口,抬起目光,落向了遙遠的海天交界。
「你父親和這個女人是怎麼相識的,我並不知道。我和你父親在一起做事的時候,已經有你了。在你三四歲那一年,有一天,他突然隻身去了日本,便是去找這個女人。當時,應該就在靜岡縣,而那張照片,就是那個時候拍的。」
「原來,那半年,他真的是和那個女人在一起!我媽媽發現了他的出軌,所以,他索性拋家而去!」歐克宇的拳頭難以克制地緊緊攥住,手背上爆出條條青筋。
「歐少爺,雖然我對你父親的私生活瞭解不多,但是,感情這個東西,真的很難說。我只知道,他應該真的很在意她,很愛她吧。」
「彪叔,那我媽媽呢?他把我媽媽放在哪裡!」
馬德彪拍拍他的肩膀:「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少爺,該放下的就放下吧。你母親出了事情以後,你父親非常自責,於是也就決定回家照顧你們一生。」
「彪叔,你知不知道,他們之後還有聯繫嗎?」歐克宇想到了一件在心裡盤旋了好幾天的事。駱醫生怎麼會知道徐依夢的眼睛瞎了,這是否說明,自己父親回到家之後,還一直和她藕斷絲連?
然而,馬德彪卻十分肯定:「沒有,絕沒有。那個女人,憑空消失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什麼意思?難道,他還試圖去找過她?」
「哎……」馬德彪的眉頭緊緊扭結起來,似乎在做一項重大的決定,終於,他再次停下腳步,看著歐克宇的眼睛,看得極認真:「歐少爺,並不是你的父親還想要找她有什麼目的,而是……一份不得不找的責任……」
「什麼責任?對她有什麼責任而言?」
「在我決定要離開這裡,定居日本的時候,你父親交給我了那張照片,請求我哪怕是登報也好,也盡力幫他找到她……可是,我找了十年,也沒有完成他的托付。」
歐克宇的氣息難以遏制地粗重,即使他想過這種卑鄙的可能,可是聽到這個事實,他仍舊恨從心來。
「歐少爺,今天我要告訴你,你就務必要接受這個事實,因為你父親已經不在,他的這樁心事難了,始終是個遺憾,所以,我得告訴你……他之所以想要找到她,只因為,在日本這半年裡,那個女人……懷孕了。」
「你說……徐依夢有了他的孩子!」
「是的。你媽媽出事的時候,她已經有了三個月身孕。可是之後,就再也找不到蹤影。」馬德彪緊緊握住他的肩頭:「歐少爺,那真的是一份責任使然,尤其是一個人年紀越大的時候,就越看重這份責任。他並不是還想要怎樣,只想知道他們在哪裡,過得好不好。我今天能給你說這些,是相信這個時候的你,應該已經能夠理解這種感情。人總有犯錯的時候,但相信,你的父親真的是愛你的。」
「夠了!」歐克宇猛地甩開他的手,難以置信的複雜表情幾乎將整張臉扭曲。
他不是理解不了這種感情,而是……不敢相信一種可能性!
「彪叔,徐依夢懷孕這件事情,還有誰知道?我媽媽知道嗎?」
「不,只有我。」
「不要告訴任何人!」歐克宇幾乎是慌亂地逃下石階。
馬茵愛三兩步跑過來:「爸爸,宇哥哥怎麼了?」
「沒,沒有。」歐克宇的反應是有些怪異,他生氣,暴怒,都是有可能的,可這裡卻隱隱的透著恐懼。
「爸爸,我都聽到了,原來照片裡的女人不是歐伯母啊。」
「小孩子,你懂什麼。」
「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你們說的,我都聽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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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公墓回來,歐克宇招待馬德彪在自己公寓的另一間客房安頓下來。林霄凡收拾完晚餐的碗筷,走出廚房,看到了坐在沙發上的歐克宇。
「彪叔和小愛,上樓了?」
歐克宇明顯一震,像是瀰漫的思緒突然被拉了回來,他抬眼看到她的臉:「是啊。」
不知怎的,林霄凡覺得他今天有點奇怪。是從公墓回到家裡以後,就有點不對勁的。也許,是因為又想起了自己父親的事了吧。
林霄凡倒了一杯牛奶放在他面前:「喏,把這個喝了。」
「我不愛喝牛奶。」
「別總這麼挑剔的,喝牛奶會讓你舒服點。」她執拗地捧起來,湊到他嘴邊。
歐克宇反射性的別開臉,動作大到差點碰灑了它。
林霄凡撇撇嘴:「哼,不喝我喝。」說著,她也坐到了沙發上,端起來喝了一大口,不服氣地拋他一個大白眼。
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太強烈,歐克宇輕咳兩聲,將她深深看一眼,終小心翼翼的開口:「霄凡……你家裡……就你一個嗎?」
「呃?什麼?」
「你沒有兄弟姐妹嗎?沒有哥哥,或者姐姐嗎?」
「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
「隨便問問。」他有些慌亂地就去掏煙,找了一圈,卻只找到一個空煙盒。
林霄凡向後靠在沙發背上,再喝下半杯牛奶:「沒有啦,我家裡就我一個小孩。」
空煙盒在他手中剎那間攥成一團,又狠狠砸在茶几上。
「克宇……」
「沒事……那個……你早點睡吧,彪叔剛讓我去他房間,想多聊聊。」
「哦,好。」
看著歐克宇離開的背影,林霄凡有點說不出來的狐疑。可是,真的是說不上來的,那麼,想也是白想。於是她喝完牛奶,也就獨自回到了臥室。
書房裡,煙霧繚繞之間,是歐克宇濃眉深鎖的臉。他強制著自己要冷靜,不要被這種可怕的可能性立刻打倒自己。事情的來龍去脈,需要自己再好好想一遍,不能漏掉任何細節,因為,這,關係重大。
父親和徐依夢的私情,是千真萬確的。就在他們的私情被發現之後,兩個人就在日本同居下來,並且懷了小孩。因為這樣,徐依夢跑回來找到母親,有恃無恐地揚言挑釁,釀成了那起車禍。而母親慘痛的傷情,喚起了父親殘存的一點點良知,終於回到了這個家庭。徐依夢呢……也許也是因為有些愧疚,更或是對父親的無望,所以就帶著肚子裡的孩子消失了。十幾年過去,他終於還是忍不住想要知道那對母子的情況,就趁彪叔去日本定居的機會,將唯一一張照片給他,讓他去找到自己的孩子……這個孩子,這個與自己同父異母的孩子!
可是,沒人知道徐依夢並沒有回到日本,而是跑到螺灣那個小地方隱居下來,並且找了一個老實人嫁了。而那個孩子……不會……不可以……
歐克宇狠狠將最後一根煙蒂掐滅在煙缸裡,心情更加不能平靜。已經是凌晨,四周靜得出奇,他再翻找不出香煙,一時間,就連雙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裡。起身來回踱著步,兩隻腳卻最終無法控制地走出書房,一直來到臥室的床邊。
昏黃幽暗的燈光,靜靜鋪灑在床上那個女人恬靜的睡臉上,剎那間,將他的煩亂遠遠驅散。歐克宇自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就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她,是刻意給他留了一盞燈吧。這麼一個女人,如何有理由讓人不想去寵著她。當自己已經從一個新的起點啟程時,當自己已經在用自己從未嘗試過的方式,寵愛她時,卻要迎來這致命的打擊嗎?不,絕對不可能……他不願意輕易相信。
一絲晨曦由赭石色的窗簾鑽進來,林霄凡伸伸腰,轉身睜開朦朧睡眼,意外地看到了闔著眼眸倚坐椅子上的歐克宇。這個人,怎麼竟在那裡睡著了!
林霄凡起身蹲在椅子邊,抬手輕撫他的臉頰:「克宇……」
歐克宇只是淺睡,她的一聲輕喚,立刻讓他轉醒,直了直僵硬的身子,對視上她的眼睛。
「怎麼這樣睡,為什麼不上床?」
「哦……怕吵醒你。」
「嗯?」她為什麼不太相信他的說法。這種說法,讓她只覺得像是借口一般。
就連歐克宇也不覺得自己的說法很容易讓人接受,他起身看似無所謂地活動一下手腳:「今天公司有幾個會議,會比較忙。收拾一下,早點去吧。」說著,他已經走進洗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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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在辦公室坐定,歐克宇就拿起桌上的內線電話:「人力資源部嗎?將所有員工的入職檔案發給我。」
是的,這是他第一個想到的印證方法。他需要查清楚,她的出生時間。這是目前一個最簡單最直接的辦法。
很快,人力資源部的電子檔案就傳到了自己的電腦上。宏宇集團的員工,高中低層,足有上千,所幸,都是信息化管理,歐克宇只在搜索欄裡,迅速敲上了三個字——林霄凡。
那個「Enter」鍵卻遲遲不敢按下去。這根本就是一個終極宣判,天堂和地獄,只在一指間……
歐克宇縮回手指,握拳敲敲自己的額頭,再深呼吸三下,終於狠心按了下去。電腦屏幕輕鬆轉換,一頁員工檔案表立時出現。歐克宇抬眼一掃,一排數字映入眼中……
這,明明確確寫的時間,算來,是母親出事之後三年。
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他再向下翻看,後面還有一頁身份證的掃瞄文件,上面也清楚地寫著同樣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