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先和你說說我們家的情況。」宋二小姐把我從水中央拉到了水之湄,因為一切都有個源頭,她要讓我從源頭開始,一直隨她溯流而上。
「我們宋家在曾祖父那一代,屬於赤貧階層,絕對是一窮二白,我曾祖父在40歲之後,卻突然發了跡。在這個世上,無論哪朝哪代,一個人從赤手空拳到富可敵國,除了那些佔盡天時地利人和的一代梟雄,其他人憑的是什麼,全都脫不了八個字,『殺人越貨喪盡天良』。我們家從來都不否認我們是靠這些發家的,我父親常常說,歷史,從來都是勝利者書寫的,有錢人在發跡之後往往要掩蓋當年暴富的醜惡真相,可我們家也沒有,我們一直都承認,當年我們確實是做了很多卑鄙無恥的壞事,才變得那麼富有。
從祖父開始我們宋家就一直不停地多做善事,希望能彌補一點當年的罪孽。宋家人全都相信命運,相信命理,相信一切神秘的未知的無法用所謂的科學來解釋的事情。我們相信有報應,我祖父這一代就人丁單薄,除了祖父之外,就只有一個姐姐,也是英年早逝。到了我父親這裡,簡直就是獨生子,變成獨苗了,祖父當時要求父親多娶幾個太太,不是因為好色,而是為了多生孩子,父親一口氣娶了三個太太,日夜耕耘,他一生一共生了11個女兒,7個兒子。但是很快他就知道,報應來了,他所有的兒子們,都有一種家族遺傳的血液疾病,據說還是隔代遺傳,和我同一輩的,家裡的每一個男丁都有,無一倖免,而且,沒有一個男丁可以活過30歲,統統都是夭折的花兒……對,你是想問九哥是吧,他倒是唯一一個活過30歲的男人。
在九哥出生前一天,發生了一件事,我們的祖墳因為在山腰上,有天夜裡下大暴雨,被沖塌了,等重新修復之後的兩年,父親最信任的一個命理大師去看了風水,說是這墳位置移動錯了,那真是差之毫釐謬以千里,非常凶險,從此宋家將是多災多難,命運多舛。
父親將信將疑,他是非常不希望宋家毀在他手裡的,就問,有什麼補救的辦法嗎。那命理大師說如若再遷墳,風水只會越來越壞,他把我們家裡所有人的流年八字都推了一遍,推到九哥時,九哥的生日是在舊歷九月初九辰時,命中有三個陽,他說,九哥如果生在貧賤之家,當是一生無憂,因為他的命極好。可惜生在這樣的有錢人家,在這樣的祖業風水的籠罩下,那只有靠他這個八字非常硬的人出來堵搶眼了,大師說,以後,將是全家族的苦難全都落在他一人身上了,他會是大家的守護神。簡單一句話,九哥在,宋家在,九哥亡,宋家一定一敗塗地。
父親聽的戰戰兢兢。同時,他心裡還是幾分存疑的,因為九哥當時看起來就像一隻小貓,天生多病,柔弱,連哭聲都很細微。他不相信這個孩子會有那麼大的本事,能夠拯救整個家族。
但是驗證很快來了。九哥4歲那年,父親被綁架,那是一夥經過嚴格訓練的職業劫匪,交了錢,撕票,不交錢,更是撕票。九哥在父親被綁架的第一天裡,前一個小時還在那好好地畫畫玩玩具的,突然聽到父親被綁架就倒下了,口吐鮮血,不省人事。家裡人把他送進了醫院,連醫生都說這個孩子危險極了,恐怕沒救了。但是同時奇跡發生了,極其不可思議的是,父親兩天後竟然從匪窩裡逃了出來,一路上居然也沒有遇到什麼波折,只能算是有驚無險。父親是唯一一個被那伙劫匪綁架之後還能生還的人。等父親回來之後,九哥才慢慢恢復了知覺。父親後來說,本來他是必死無疑的,一定是九哥替他擋了災,九哥用他自己的命,自己的八字替他抵擋了這場災難。
九哥7歲的時候,我18歲,那年夏天正要和初戀男友一起去歐洲旅行,動身那天,九哥突然發起持續高燒,昏迷不醒,醫生查不出任何原因,只說情況非常非常危險。我還想照常上飛機去歐洲,我媽對著我罵,你唯一的親弟弟都快死了,你還要出去玩?於是,我很失望地留了下來,而我的男友照常上了飛機。第二天我看新聞,那架飛機出了空難,所有人都罹難了,無一倖免,包括我的初戀男友。而我這一條命,如果沒有九哥,也是早早就交給了藍天。
九哥21歲時,有幾家大公司聯合起來企圖收購我們的家族企業,壓低我們的股價,把我們往絕路上逼,我們家眼看就要遭受滅頂之災,那時候,九哥和父親一起去和那些人談判,在談判桌上,他們恃強凌弱咄咄逼人,九哥在談判時喝下由他們準備的紅酒之後,馬上從椅上摔了下來,呈現出一種血液中毒的狀態,一時間查不出任何起因,也找不出任何對策。這個新聞在當時十分轟動,許多媒體很明顯地站在同情宋家的立場上,說是幾大公司聯合起來置對手於死地真是勝之不武,因為九哥是我們家唯一指定的合法繼承人,未來的董事局主席,九哥只要一倒下,我們的股價一定是狂瀉,對手這麼做真是太卑鄙了。我們就是靠著這個,才驚險地走鋼絲一般躲過了一劫,站定腳跟喘息之後再度出擊,如若沒有九哥,我們早就連那些所謂的事業都沒了。
這樣的事實在是太多太多。宋家差不多每一個人,都受過九哥的恩惠,九哥是用他的命,他的健康,他所有的心力在保護家裡人,也許在別人眼裡這都是偶然事件,但是我們宋家人全都相信,九哥是我們的家神,是我們的保護神。
像我們這樣經歷過世事坎坷與跌宕起伏的人,誰還能不相信命運?從小,我們家的所有人就都被洗了腦,都被灌輸,只要家裡還有一塊錢,還有一碗飯,那都是屬於九哥的,如果有大變故大災難降臨,一貧如洗,哪怕宋家只剩下了一個女人,那麼,就是去當婊子都得養活九哥,讓九哥過的好。
九哥是宋家的支柱,是宋家的靈魂,是宋家的一切所在。」
我聽的觸目驚心,一時間,我根本無法把我的夢中人和宋二小姐嘴裡的「九哥」聯繫起來。
「九哥很孤獨。他和他那些同父異母的兄弟一樣,也都有家族遺傳病,除此之外,他的心臟,血管,也統統情況很糟糕。他常常去墓地,去看他那些兄弟們,回來後他什麼都不說,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在想,有一天他也會躺進那裡去,和他的哥哥弟弟們在一起。
他的身體非常糟,前些天你來找他,我告訴你他出國了,他是去瑞士看病了,醫生早就說過,九哥現在的身體有一個比喻,就像是一個紙燈籠,裡面的那點微光,其實早就快燃盡了,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他就……」
說到這裡,宋二小姐用紙巾拭了拭淚,「他是我最親的親人,可是,這世上最脆弱的就是生命,他隨時都可能倒下,倒下之後,沒有一個人能保證,他還能再不能再起來。」
「所以,我說我很自私,我最親最親的弟弟,他的一生實在太多災多難了,他幾乎就沒有享受過什麼生命的快樂,他沒有經歷過愛情,沒有經歷過女人的溫存,我很希望,他能擁有這些東西……當我看見你的時候,我就想,你很不同,你對他將會有著不同的意義。」
「……那麼,宋太太……」我忽然遲疑著問道,宋太太不是他因為愛而結合的嗎?
「沒有宋太太。」宋二小姐回答道:「一直以來,九哥拒絕戀愛,拒絕結婚,也拒絕女人,他說,他是一個隨時都會離去的人,他不要這些東西。那『宋太太』是我們的妹妹,排行十一,年少無知,不會辦事兒,但是她很崇拜九哥,她自以為自己是在替九哥解決煩惱。」
或許,我真是他的一個煩惱。或許,他當時只是心裡升起了一點銀灰色的慾念,就像天空中偶然飄過了一朵雲彩一樣,而我竟然要求那片雲下一場淋漓的傾盆大雨。
或許,這一切都是我一個人唱了九年的一出獨角戲,是我躲進了我自己假設的角色裡,唱念做打,粉墨登場。
我把戒指緩緩地脫了下來,手指有點澀,脫起來比較費勁,當我把它脫下來放在桌上時,宋二小姐一揚眉,問:「你這是做什麼?」
「是他給我的,請您替我還給他。」
宋二小姐沉默著轉動著那枚戒指,半晌說道:「可以。如果你執意如此,那我一定替你交給他。」
秋池要回韓國去了,他從山上下來之後,就給我打了個電話,說走之前希望能見一面。
那天正好繡枝也住在我家,她隔壁人家正在裝修,吵得很,寶寶睡不好覺,我就讓她搬到我家來住幾天。秋池來的時候繡枝正在午睡,寶寶也在自己的小床上睡的很香甜,我悄悄地把他抱了起來,悄悄下了樓。
在樓下的街心花園見面,秋池初見之下吃了一驚:「你……」
「是朋友的孩子。」我解釋道。
他立即展顏,說:「嚇我一跳。」
我把寶寶遞給他:「我抱的有點累了,幫忙抱下好嗎?」我一直很想讓他抱抱這個孩子。
他接了過去,端詳著看了一會,讚歎道:「好漂亮,是女孩嗎?」
「男孩。」我回答:「很漂亮吧。」
「男孩不需要那麼漂亮,」秋池說:「浪費。」
「你自己就很漂亮。」
秋池回答道:「那不過是一種皮相而已。」
有行人走過,頻頻回頭看我們三人,我有點不解何故。
秋池微笑著說:「他們是在看這麼天下竟然有這麼溫柔嫻靜的媽媽,就像一幅畫一樣,你最動人的地方就是你的安靜。」說著,他捧起我的手,在手背上輕吻著:「你安靜的像一滴清晨的露珠……對了,明天我就得回國了。」
「我知道。」所以,我才特意把寶寶抱出來讓你看看,我在心裡這麼說:三生石上舊因緣,也不枉你們此生如此有緣。
「我還回禮賓司去,」他低聲道:「現在他們很需要人。韓國是一個禮儀之邦,有些東西不是一朝一夕一年一月可以訓練出來的,全靠歲月的浸淫。我回去之後,還是做以前的工作,同時,也為國家培訓新人。」
「嗯。」他說到了他的國家,民族,禮儀,事業,我只能聽,對於他來說,這都是非常鄭重尊貴的事。
「現在是國家需要我,我就得為國盡力,如果不需要我的話,我完全可以一簞食,一瓢飲,一卷經,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
「我明白。」
「不想和我說些什麼嗎?」他戀戀地握著我的手:「其實,我很想你能和我一起回去……」
我無言以答,把手慢慢地從他的手掌裡抽了出來。
「好了,我不說了,」他微笑道:「你永遠都是冷冷的拒絕。」
在路口分手的時候,秋池站住腳,說:「也許很久之後才能再見。」
很久是多久?也許很久之後,一切都已改變了,白雲無心,也成蒼狗,驀然回首,相看唯有,山月還如舊。
我被他的感傷所深深感染,問「以後,你還會回來看我嗎,還有這個小寶貝?」
「當然。」秋池忽然過來攬住我和寶寶:「我當然會回來看你們倆。」
在他寬厚的懷抱裡,我都想落淚了,在那一剎那,我感覺自己累極了,只想在這樣一個愛我的男人懷裡,曬著暖暖的太陽,然後,就這麼老去,雞皮鶴髮粉褪脂殘,與他一起白頭如雪……
秋池似有感應,他抱緊微微顫抖的我,說:「中國人寫的詞裡,我最喜歡這一句,『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我不明白,為什麼你永遠都看不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