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之前 第2卷 羽衣 19 家神
    晚上回到繡枝那裡,繡枝告訴我已經辦妥了取保手續,珮瑜很快就能回來了,「嬰寧說你後來發瘋一樣地跑回宋氏,怎麼了?」

    我把戒指舉起來給她看:「我覺得,宋氏的那個『宋先生』,是這個戒指的主人。」

    「憑什麼這麼說?」

    「直覺。」世上最玄妙最詭異最無法解釋最一箭穿心最一刀見血的直覺。

    繡枝歎息道:「你呀,讓我說你什麼好……你和珮瑜兩個,難道吃男人的虧還不夠嗎,珮瑜是,被那個老男人騙光了所有的錢,最後還搞得要坐牢……男人都是毒蛇,不咬死你是不會罷休的……你呢,九年前被那條蛇咬了一口,自此之後就瘋了,我真奇怪你為什麼非得要把那條蛇給找出來,難不成你還想咬回他一口?你都被他耽誤了多少年了!」

    繡枝一邊絮叨著一邊在家裡走來走去,她說這樣比較利於生產,見我不答話,就走到我面前來拍拍我的肩膀,「我說,就算那人真的是,也算了吧,不要再被他耽誤下去了,女人有幾個九年?」

    我承認,繡枝在某些方面說的很對,我確實是耽誤了很多時間,「算青衫誤我,我誤華年」,我真是辜負了那些粉白黛綠的年華,以及,像秋池那樣的綠衣郎。

    我過去抱住繡枝那酒桶似的肥腰,把臉貼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你真為我好,你就讓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情,就像當初,我讓你去向秋池借種一樣。」

    繡枝輕輕撫摸著我的頭髮,無奈地感歎道:「寶寶如果是女的,我就絕對不會讓她像你,男人真的有那麼好嗎?」

    「不是男人有那麼好,而是那個男人,對我來說太重要了。」

    正說著,嬰寧上完課回來,繡枝就問他,你知道宋家的事嗎,那宋二小姐的弟弟是怎麼樣一個人。

    嬰寧笑著落座,說只是略微知道一點,因為宋家向來都是比較低調的,很有神秘色彩。「宋家就像一個粽子,把自己包的緊緊的,別人不打開,還真不知道裡面都是什麼餡兒,宋二小姐和她弟弟,是同父同母的親姐弟,她弟弟排行第九……」

    繡枝問:「怎麼,這裡面還有不是同父母的姐弟?」

    「多了。」嬰寧回答道:「宋家的老頭子,一共娶了三個老婆,每個老婆都生了很多孩子,宋二和她弟弟,都是二太太生的。」

    「原來是小老婆生的。」繡枝撇嘴。

    「不是這麼說的,宋家比較特殊,」嬰寧解釋道:「別的有錢人娶小老婆,可能大老婆60歲,小老婆才20多,他們家不同,據說他們家三個太太幾乎都是同時娶的,年齡也差不多……」

    「這說明什麼?」繡枝問。

    嬰寧大笑:「說明那宋老頭子老了,非常倒霉,別的男人身邊不過是一個老太婆,他是收穫了三個老太婆,哈哈哈……」

    繡枝拿起報紙打了他一下:「貧嘴,往下說,你還知道些什麼?」

    嬰寧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想了想報告道:「就這麼多,其他還真沒什麼了,就知道他們家女人特別多,不過好像所有人提起宋二的弟弟來,都非常尊敬。」

    「為什麼?」繡枝不解:「按說宋二比她弟弟年紀大多了,為什麼要用『尊敬』兩個字?」

    「可能他是家裡唯一的男人吧,」嬰寧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他是唯一的宋先生嘛,其他都是宋小姐,宋小姐有一大群呢,天天在那裡勾心鬥角唧唧歪歪的,她們唯獨看到這位宋先生,就好像看見活祖宗一樣,把他捧上了天。」

    「溺愛成性,以為天下女人都會寵著自己,愛自己,」繡枝轉臉看著我說道:「這樣的男人可真好不到哪兒去。」

    第二天,我再次去宋氏,那位長得像張東健的助理面露難色,對我說宋先生已經說過,他和您素昧平生,他不會接受您的任何預約。

    我只是想見他一面,看清楚他的長相,或者,再聽聽他的聲音,僅此而已。

    九年了,我的心一直在為一個面目模糊的人燃燒。有時候我都有點分辨不了,我究竟是因他而燃燒,還是自己需要燃燒而終於有了一個借口。

    我想,這個問題,必須是我面對面地和他在一起時,我才能回答。

    「請轉告宋先生,我會再來的。明天我還會來,希望他能見我。」

    接下來的日子裡,只要每次去宋氏,每次都被告知,「宋先生不在」,至於去哪裡了,「對不起,個人隱私,不方便說」,被拒絕的次數多了,我只覺得那些人臉上的笑容依舊,但是骨子裡的冷淡漸漸深濃。

    而我,就像是逐日的誇父一樣,一路乾渴卻一路狂奔;或者,是奔月的嫦娥,向著清冷寂寞空無一人的宮殿,義無反顧地飛去。

    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我就不信他永遠都會不在,我就不信他永遠都不會再出現在我眼前,我已經苦苦等待了九年,從那年那月那夜那個星光燦爛的轉角處開始,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無論他在與不在,他見與不見,他一直都是我的夢中人,從他蒙上我的雙眼開始。

    仍然是被拒絕的一天。毫無變化的一天。但是那天我在走廊上遇見了宋太太。

    是個挺嫵媚的高挑女子,向我高傲地昂起她那天鵝一般的脖子,降尊紆貴地問:「聽說你常常來找我們宋先生?我是宋太太,我們談談。」

    我回答:「您好。不過,我好像從來都沒有預約要見宋太太,我要見的是宋先生。」

    「你這人情商倒還挺高的嘛,」她漂亮的嘴裡很流利地連續不斷地吐出一大堆不屑的言語:「我現在代表他來告訴你,請你以後別來了,他永遠都不會見你的,像你這樣的人都要見的話,那他豈不是忙死。」

    「請回吧,以後千萬不要再來了,無緣無故糾纏一個陌生男人,你到底想怎麼著,告訴你,我們家有個家規,男人不許納妾,要納也不會納你這號的。」

    「宋太太,」我覺得和這樣的人應該不存在交流的可能:「我只是想見宋先生一面,僅此而已。對於您宋太太的地位,不存在任何威脅與覬覦,您是有身份的人,請注意您的措辭。」

    宋太太眼睛極大,睫毛也又長又翹,像一對蝴蝶的翅膀一般,她正準備振翅反駁,忽見宋二小姐從走廊那端走了過來,皺眉看了看她,問:「你不好好在家呆著,怎麼在這裡?」

    「二姐。」宋太太顯然有點怕宋二小姐,喃喃地招呼了一聲,就沒再出聲。

    宋二小姐轉向我,溫和地說:「我弟弟不在,前天就出國了,你請回吧,等他回來我通知你好嗎?」

    第二天,嬰寧也告訴我,「我打聽了,宋先生是真的不在,聽說他出國了……出國做什麼?這個誰也不知道,反正他現在不在。」

    正好這時候,珮瑜也早回來了,而繡枝馬上就要生了,事情多而雜亂,我被分散了一些注意力。幾天後,繡枝生了一個漂亮寶寶,是男孩,長得非常像她,一出生就頭髮濃密皮膚雪白,可愛極了。

    繡枝讓他隨嬰寧姓謝,因為嬰寧是他名義上的爸爸嘛,對於整個世俗社會,繡枝在這個時候是妥協的,她並不想那麼高調地張揚女權,她說,她只要她的寶寶平靜地長大,不要太受矚目就好。

    我下了好大的決心,才沒有把寶寶的照片發給秋池看。其實本來我想這麼告訴他,「這是我朋友的寶寶,可愛嗎?」,我想,那樣他也是在第一時間看到自己的另一半血脈在一個新的生命那裡,被賦予了一種全新的形式,這就猶如一段完美的素材,在一個高手那裡被創作成了一篇全新的小說一樣,既是被重新創造,又是一種借體還魂。

    後來一想,還是算了,我不應該擾亂繡枝的生活,更不應該擾亂寶寶的生活。

    寶寶滿月後的一天,嬰寧告訴我說「聽說宋先生回來了,是昨天回國的。」

    兩天後,當我去宋氏時,宋先生的助理接待了我,他拿出一張空白支票放在我面前,說,宋先生說,這是給您的,數字可以由您自己填寫。

    我把那張支票接過來,果然是什麼都齊備,就是數字欄內還空著:「無論我寫幾個零都沒有關係嗎?」

    「沒有關係。」助理點點頭,「您請。」

    我站起身來,說道:「你們宋先生不是一直都說不認識我嗎,既然不認識我,為什麼要給我錢?用錢打發我是吧,你去告訴他,他是不是把我當成了妓女,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根本就不值那麼多錢,我很便宜,你讓他親自來給我一千塊,我和他之間就什麼都了結了,從此互不相欠。」

    說著,我把支票撕的粉碎,扔在地上,然後,我把戒指脫了下來,交給那個助理:「請把這個還給你們宋先生。」

    助理驀地有點不知所措,連忙好言安撫道:「您別激動,稍等……」說完,他匆匆出了房間,我聽到他在走廊上打電話請示的聲音,一會他進來,恭敬地把戒指交還給我:「宋先生說,這是屬於您個人的物品,與他無關,他不能要。」

    聽到這樣的回答,我知道多說無益,只是把戒指往桌上一擱,說了四個字:「物歸原主。」

    助理怕擔責任,溫和地攔住我道:「別,您還是帶回去比較好……」

    「我不會再來這裡了,」我對他說道:「請轉告宋先生,我永遠都不會再來這裡了,戒指留在我那裡也沒用,請他收回。」

    正糾纏間,忽見宋二小姐走了進來,她先是微笑著和我打了個招呼,然後接過戒指往我手裡一塞:「這樣吧,上我那裡喝杯茶?我有很好的雀舌,我們一起嘗嘗?」

    宋二小姐的辦公室也很大,很華麗,但是比起宋先生的來,卻明顯要差一個台階。

    不過宋二小姐好像挺安之若素的樣子,親自泡了茶,笑吟吟地說:「你和我想像的不一樣,你,外表柔弱,但是內心堅韌。」

    她居然還在那裡想像我,可見她對我似乎一直都是很注意。

    「我弟弟不在,」她語調柔和地說道:「他不在這大樓裡。」

    「……他在哪?」

    「作為姐姐,我好像不能違背他的意願,向人透露他的行蹤。」

    「那麼,」我把喝了一口的茶杯擱下,說道:「我明白了,我想我以後不會再來了。」

    「別,」宋二小姐伸手拉了我一把,說:「你還沒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其實我很希望你能來找他。就像你做的那樣,非常執著而無所顧忌的,不見到他誓不罷休的那種勁兒,我很感動。」

    我抬眼望向她,不懂她對我說這些是出於何種心思。

    「你可以理解為,一個做姐姐的自私心理。」

    「自私?」

    「對,我和他是親姐弟,同一個爸同一個媽,血濃於水。」說著,她慢慢地喝茶,半晌說道:「如果你願意聽的話,我可以和你說說我們家,還有我弟弟。」

    「我弟弟叫宋熙九,因為他排行第九,這名字是一個命理大師取的。在我們家,所有人都叫他九哥,不管是比他大的,還是小的,統統都叫他九哥,連我也是如此。九哥是宋家最重要的人,他是宋家的家神。」

    家神?最初我以為,宋先生不過是大家族裡唯一的男性繼承人,所以身份比較特殊。沒想到宋二小姐鄭重其事擲地有聲地用了「家神」兩個字,果然是捧上了天。

    宋二小姐敘述到這裡,似乎帶我進入了一個濛濛的暗夜,是極其空曠的水邊,有風嗚嗚地吹過來,留給我大段大段想像的空白,那裡,究竟都是些怎麼樣的風景呢?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茴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千百年來,大家都在心底想像與揣摩,「伊人」究竟是男子還是女子?而那與我隔著滔滔洪水的「伊人」,卻是一個龍在雲中,東露片鱗,西露一爪的男子。

    如今,他終於漸漸浮出了海面,遠遠的,遠遠的,宛在水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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