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給他打了個電話,語句很長,像是在詢問些什麼,他只靜靜地聽著,回答了三個字:「往前開。」
前面是哪裡,我不知道,他將會帶我去哪裡,我也不知道。
他用手握著我的胸,說:「你的身體很美,胸部形狀非常漂亮,像兩隻小小的碗,就像我每天吃飯用的細白瓷碗,圓潤細膩而柔軟……等你長大了,你一定會長得更美的。」
等我長大?可我覺得自己已然長大了,就在今晚,拔苗助長都沒那麼快,我聽得見自己血管裡的血液嘩嘩嘩流淌的聲音,這個聲音,難道不叫做成長?
車停了下來。他把我抱下了車,四周有風的聲音,有鳥叫,有車聲,有路邊一種不知名的草木植物盛開著的香味,淡而幽嫻。
「今天的月亮很好。」他從後面抱著我的腰,在我耳邊說道:「我們一起看月亮吧。」
「我看不見」。我自始至終都戴著眼罩,我看不見月亮,我看不見他。
他沒說話,只是溫存地從後面抱著我。我的後背能感覺到他身體的灼熱,以及灼熱中的哀傷。他的呼吸緊貼在我耳後蠕動著,以至於那撥頭髮都變得濡濕了。
大約過了兩分多鐘,我聽見司機按喇叭的聲音,那聲音是在催促,不止一次地催促。他突然把一枚硬而冰涼的東西戴在我的手指上,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枚戒指。
「再見。」他戀戀地說道,那聲音很哀傷。而哀傷,是這個晚上的主調。
車開走了,把我留在原地。他走的時候,扯開了我腦海那眼罩的一個暗扣,過了半晌,我才如夢初醒,把眼罩扯了下來。
他已經走了,就像從未來過一樣。
而我所處的地方,就在剛才被帶走時的那個山的轉彎處。
一切都猶如夢境。或者,是我誤進了哪處的神仙洞府,觀了一局棋,聽了一支曲,棋罷茶涼曲終人散,萬艷同杯驀然回首,光陰早已過去了百年。
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但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身體曾有過的疼痛與愉悅,身體裡充滿了另一個人的體液,它還在汩汩地往下流,順著大腿根部一直往下流淌。
同樣是類似草木植物的氣息,生腥而刺激的一種氣息,在這個月夜裡,讓人傷慟低回。
很多年後,我依然常常去那個轉角處等候,我希望,他能再一次把我帶走,我願意被他帶走,哪怕是作為他的奴隸,我也願意,天涯海角都追隨他而去。
我希望有一天他能走到我面前,對我說「你長大了」,我會告訴他,現在我是真的真的長大了,他曾經讚美過的那如碗一樣圓潤挺拔的胸,如今長得茁壯而美好。
只是,我再也沒見他出現過,每一輛從我身邊開過的車都是自顧自絕塵而去,每一個從我身邊擦肩而過的男人,似乎都有點可能性,但是,又絕對不是。
在無盡的無望裡,我開始給他寫信,一封又一封:
「今天,我去一個茶館看演出,剛進場時,看到有個男人在台上唱太平歌詞,穿一襲深藍長衫,手執折扇,頗有點玉樹臨風的意態。本來對他並不在意,但是他一開嗓,我就有點驚著了。唱太平歌詞用的是本嗓,也是就說,他說話是什麼樣子,唱起來就是什麼樣子的,沒有一點花腔。他的那種聲息落入我的耳膜裡,雖然輕,卻是讓我狠狠地一震,太像你了,你的聲音,那是我至死都不會忘懷的。台上,他唱的是《鷸蚌相爭》,最後一句是——「你是伸頭容易,退後,難!」最後一個字必定得要是擲地有聲,砸金落玉,那才算唱的有味。
他唱這一句的時候,我已經聽的癡了,那種發聲方式,那種音調與音質的質感,活脫脫就是無數回縈繞在夢裡的聲音。
一個女人要引誘一個男人真是太容易了,幾個小時後,我就和他上了床。我願意和任何有一點可能性的男人上床,只要他們有那麼一點細微的地方像你,只是上帝對我太殘忍了,我很快就知道,他是他,他永遠都不是你。」
「昨天我去剪髮,理髮師的手撫摸在我的腦後,那種感覺,特別像你,於是,晚上我就和他上了床。很快的,我知道,那個人不是。我已經記不得這是第幾次失望了,失望成了我生活中的常態。
你知道嗎,我一點都不喜歡除了你之外的任何男人,我一點都不能忍受知道了那不是你之後,再和他們有任何身體上,心靈上的接近。上帝給了我一次又一次虛無縹緲的希望,然後很快又把它砸的粉碎。
沒有一個人是你。這世上竟然沒有一個男人是你。你在哪?你還存在於和我同一片月光下嗎?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如果你在,如果你還和我沐浴在同樣銀色的月光下,我希望,你能瞭解我的孤獨。
我很孤獨。孤獨是你望向遠方,而遠方卻什麼都沒有。你能明白嗎,現在對於我來說,遠方就是什麼都沒有,一片空白,寂寥到永遠。」
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了許久許久。我只知道,在數之不盡的青蛙裡,只有一個是王子,你要把王子找出來,你就得不停地親吻那些真正的青蛙,一直到老到死,也許你都吻不到真正的王子,可是,如果你停止親吻的話,王子就真的永遠都不會再出現。
在我26歲那年,我已是身心俱疲,那年我遇見了我的前夫。我以為,婚姻會改變我的現狀,我以為,細碎凡俗的日常生活,會改變我的頑固與執拗。於是,我和他結婚了。
有人說,戀愛是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而結婚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而我似乎從未經過鳴翠柳與上青天的階段,就直奔主題小溪見底了。
我開始學做平凡的小婦人,開始學會忘記一切只記得飲食男女油鹽醬醋茶。但是很快我就發現,我不能。我這輩子注定都不可能對另一個男人產生感情了,儘管他很好。
我和我前夫的關係漸漸變得非常淡漠。
有一天回家,一打開門,看到他和一個陌生女人衣衫不整的出現在我面前。略略的驚訝過後,我很想逃。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樣的場景都已經被九流肥皂劇給拍爛了,在街頭閭巷之中,也已被世俗的舌頭給嚼爛了。
在正常情況下我該怎麼辦呢,上去狠狠地甩他,或者甩那女人一個耳光?然後大吵大鬧,撕扯咆哮?
不不不,有這個必要嗎?我只是在心裡替他們倆尷尬,同時也覺得自己回來的太不湊巧,我甚至還微笑著側身讓了讓,讓那個女人順利出門。
那女人走了,猶如一陣秋風吹起,只帶來幾粒塵埃,迷離了一陣眼眸。我進了廚房,先給自己沖了一杯咖啡,然後打開冰箱,用勺子挖出一球冰激凌,把冰激凌扔進咖啡裡。
真正會喝咖啡的人都不會喝的那麼花哨,可我就愛那麼喝,咖啡太苦,冰激凌太甜,不綜合一下簡直就無法單獨入口。調好之後喝了一口,我忽然想起來應該加幾滴白蘭地進去可能會更好,於是又開了酒櫃加了兩滴白蘭地。
他進了浴室,水聲嘩嘩的,大約是在洗澡。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他進房來問我,要不要一起出去吃晚飯。
我想了想,臉上的妝沒卸,衣服也沒換,正好,一起出去吃晚飯也可以。
在餐廳裡,我們沒有做什麼交談,他只是告誡我不能吃蝦,上次吃蝦我吃的皮膚過敏,最後是打針吃藥才好的,今天不要再點蝦了。
在旁人眼裡,我們依然是一對和諧美滿的夫妻,郎才女貌,豺狼虎豹,看上去也鶼鰈情深氣定神閒。
晚上我們依然分房睡覺,我們已經有好長時間都沒有睡在一起了。我對他說過我神經衰弱,夜晚有一點聲息就睡不著,實在受不了他那強烈的打呼聲。最初時,他要求做完後再分開睡,但是,他能很明顯地看出來我全然都是在敷衍,我對那件事一點興趣和熱情都沒有。於是他開始意興闌珊。他說我好像也不太像性冷淡,長著像我那樣一對胸的女人,居然也會冷淡?況且又不是老夫老妻,已然互相摩擦的膩味了。
這個夜晚很平靜地過去了,平靜的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平靜的像任何一個平靜乏味的夜晚。
偉大的馬爾克斯說過,「在婚姻生活中,要學會控制反感。」我想我好像並不反感啊,從人道,人性的角度來看,他和我在床上不和諧,甚至是歡愛稀疏,那麼,作為一個男人,出於生理需要去找女人,我能有什麼話可說?
他不想讓他的身體,讓他的心荒蕪,他不能在我這片土地上耕種,或者說耕種的太不盡興了,於是他去開發另一片土地,我有必要反感嗎?
我但凡有一絲一縷的反感,那麼,我和他的關係還是有救的。
第二天清晨,我正在洗手間化妝,他過來對我說:「我們離婚吧。」
我把手中的睫毛刷輕輕地擱下,回答道:「好。」
「你一點都不在乎,對嗎?」他忽然抓住我的肩膀,低吼道:「從昨天開始,我一直在等著你對我發脾氣,哪怕你上來打我,哭鬧,尋死覓活,最不濟你給我一點臉色看,不理睬我,哪怕你問上一句,那個女人是誰,你們開始多久了?你做點什麼都好……可是你什麼都沒做,你和平時一模一樣,你根本就不在乎,我想你親眼看見我和別人一起躺在床上幹那事兒你都會若無其事的,對嗎?」
我無言,只是沉默著把化妝用具一樣一樣塞進化妝盒裡。
他突然暴怒,手臂一掃,把化妝盒掃落在地上,東西散了一地。
「只要你做了些什麼,哪怕你對我哭了,你對著我流淚,你和我吵上幾句,我都會馬上在你面前跪下來,跪下來請你原諒的,我會向你保證,而且我一定也能做到,以後絕對不會再犯同樣的過失,可是你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