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姐姐打電話回來的時候,映雪突然想起一件事,悄悄問姐姐,XXX能戒得了嗎?XXX就是讓碧玉上癮的那玩意兒。
姐姐比映雪見多識廣,說,絕對戒不了。
怎麼呢?映雪問。
姐姐說,你忘了嗎,我們小時候去聽京戲,爸爸說,聽梅蘭芳上癮就像抽鴉片,還能戒得了,但是聽程硯秋上癮就像扎嗎啡,根本戒不了。你說的那玩意兒比嗎啡可厲害多了,沒有生還的。
映雪不語。姐姐就問,怎麼,你幹嗎關心這個?
隨便問問。映雪說道,身邊有朋友接觸這個。
你要小心。姐姐提醒道,不要和那樣的人交朋友。
我會的。映雪隨口答道。又聽姐姐在電話那頭說道,你這個人,就是不懂交朋友,更不懂交男朋友,你不會選擇。
我怎麼不會選擇啦?映雪在姐姐面前總是顯得很柔弱無力的樣子,不服氣地問道。
姐姐大概心情不錯,說道,你當然不會選擇,如果會的話,你也不會選擇老馬了。哎,別插話,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在一個女人的生命裡,最有價值最有品質最值得去擁有,最好的男人是怎麼樣的?你一定會回答,你最愛的那個,或者,最愛你的那個,對吧,像你這樣只靠感覺判斷的蝙蝠,是不會明白的,最好的那個男人,應該是把你身上最好的一面帶出來的那個。
映雪問:什麼意思?
我們每一個人,為什麼要戀愛,是為了要認識我們自己更多。人就像是一面多稜鏡,你若是平白一個人獨自生活,也許你只能看到一兩面,但我們能從身邊最親近的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其他幾面,或許是最好的,或許是最壞的。如果不是讓你遇見一個讓你痛不欲生意欲反撲報復的男人,你不會發現自己原來還可以毒如蛇蠍;如若不是遇見你百般愛憐的人物,你也不會發現自己原來也可以很偉大。我們的本性,很多時候都是被環境逼出來的,而每一個環境,都是由身邊的人牽動激發。
映雪聽了半晌,突然問道,你的意思是老馬不能把我身上最好的一面激發出來?可我覺得並不是這樣的。
那我們就等著看吧。姐姐平靜地說道,選擇了一個男人其實就是選擇了一種人生,你對這種人生滿意,也就說明你對這個男人滿意,這是相輔相成的。
映雪不知道,在她和姐姐討論愛情和男人的時候,昨天那個「波西米亞女人」,卻在同一時間裡死了,死於吸毒過量。那些毒品放在一個餅乾盒底,經由映雪的手交給了她。對於這個女人來說,映雪猶如死神的使者。
但是,事情還得再等到三天後,那女人的丈夫從外地回家來之後,才正式被揭開。碧玉也在第三天聽到風聲就出逃了,她知道她再不跑就完了,走之前她用公用電話給映雪打了一個最後的電話。
「……我們家現在來了警察……」
映雪正在公司裡處理雜事,一時沒聽明白,她想他們家來警察做什麼,後來心裡一個激靈,湧上來的是難道碧玉吸毒被抓了?
「你在哪?」她趕緊問。
「別問我在哪,」碧玉求懇道:「……你別供出我來,我有案底,7年前,我因為販毒坐過牢,這次再被抓一定重判……映雪,你是個善良的孩子,求求你,別供出我來……」
販毒?映雪沒辦法把販毒這樣的事和優雅敏感,細膩高貴的碧玉聯繫起來,她怎麼會販毒,而且,竟然還因此坐過牢。
「你別供出我來,行嗎……你沒坐過牢,你不知道那裡是人間地獄……映雪,我不想坐牢……」
公用電話的音質不好,落在映雪耳朵裡沙沙沙的,像是落雨聲,映雪突然鼓足勇氣,說道:「行,我答應你。」
「謝謝你,好孩子……那我走了,你不要把這些事告訴我兒子……」
走了,她去哪?映雪正想追問,碧玉驀地就「啪」的一聲,把電話掛了。
映雪把手機握的發燙。她一個人關在辦公室裡,思量了許久。現在,絲絨帷幕終於再次緩緩拉開,而她,必須得再次進入那個舞台,扮演她必須扮演的角色。
警察在映雪和老馬的家中有三處地方,都找到了三包高純度毒品,都是姐姐宣佈根本就戒不了的那些玩意兒,以克數來論,足夠告主人藏毒罪。
老馬出去開會還沒回來,映雪站出來說,那都是她買的。馬爺的公司剛剛上市,董事會主席的兒子,公司的執行副總裁如若在這個時候被扣上「藏毒」的罪名,影響太壞。
映雪先在警察面前供認不諱,然後,她馬上要求,我要請律師。
警察答應了。馬爺立即用千萬元巨款給她做取保候審,因為警方還控告她另一項販毒罪,不予批准。映雪在當天就被警察帶進了羈押所。
映雪從進入臨訊室的那一刻起,就顯示了馬爺曾經激賞過的品質。對,馬爺替兒子挑選女人,一樣看的是品質。並且,他只看品質。
儘管此前映雪圭角未露,但是馬爺有一雙滄桑中練就的巨眼,具穿透力,他一下子看到了本質。
映雪坐下來,不說話,她就等著別人問她,一旦別人問她什麼,她就答什麼,一五一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詢問她的有兩位。一位頭髮茂盛,一位已是半禿。半禿的那位看上去更溫和些。先是頭髮茂盛的那位問她,姓名,年齡,職業,父親的姓名,年齡,職業,接下去是母親,姐姐,未婚夫的,很長一串。
映雪一一作答。
「你和你姐姐相差幾歲?」「你未婚夫什麼星座?」
似乎是根本不挨著,和案情毫無關聯的問題,但是映雪依然飛快地回答,她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場面,但她在內心猜測,審訊嫌疑犯,這大概也算是一門藝術,沒人會開門見山的,這只是前菜,前菜越多,越無聊,越不挨著,越眼花繚亂,就越是容易讓人疲勞,麻痺,擾亂你的心志,等到真正的大菜上來的時候,即使你在小小的撒謊,對方也能立即判斷出真偽來。
「你的毒品哪裡來的?」
終於上大菜了。映雪竭力讓自己不表現出很期待這個問題的微表情,她採用和剛才回答「金牛座」時一樣的淡漠坦白的口吻回答道:「酒吧。有人上來兜售的。」她隨口說了幾個酒吧的名字。
「怎麼有那麼多?」
「買的多了,我自己又不會抽,當然積少成多,都放在那裡。」
「你不抽,家裡有誰抽嗎?」
「沒有。」映雪馬上回答道:「我家的貓腿上有舊傷,據說這個藥止痛效果非常好,我就買了一點,當成藥來買的,我怕以後再遇不到那些販子了,所以去了幾次他們一向我兜售,我就都買了。」
「知道買這個犯法嗎?」
「不知道後果有這麼嚴重,我以為只是和買搖頭丸差不多。」
那人聽了便點點頭。
他根本不相信她所說的話。映雪想,換了她她也不相信,但她只求場面上能說得過去。
過了一會又換了那個半禿的男人來詢問他,他的態度更溫和,更和藹可親,起頭一樣是一大套,你,還有你父親,母親,姐姐,未婚夫的姓名,年齡,職業等等,映雪依然一一作答,不急不躁。
「……交易過幾次?」他問她毒品買賣交易過幾次。因為那「波西米亞女人」後來把錢打進了碧玉的卡裡,而那張卡,正好是映雪去辦的那張,碧玉連一次都沒用過,現在最神妙的事情就在於,那張卡裡只有那唯一的一筆明細賬,光看這一點就可以算是販毒的確鑿證據,抵賴不了。
映雪想,藏毒她可以認,但是販毒那就絕對不能認,那不是她能認得下來的。
「我從來沒有賣過毒品。」
「那麼,你信用卡裡的錢是怎麼一回事?怎麼來的?」
「信用卡裡突然多了一筆錢,應該有好多種可能性,對吧,」映雪忽然微笑道:「光憑這點,就能定我販毒?」
「當然不能。」半禿男人柔和地說:「不過,天下事有那麼巧合的嗎,你和那女人在路邊交易的時候,正好被那個路口的攝像頭拍下了視頻,然後,在幾個小時後,她把錢匯進了你的卡裡。」
「我沒有和她有過什麼交易,我只給了她一盒餅乾,是沒有開封過的。」反正那女人已經死了,開不開封也完全由映雪說了算,她堅硬而執著地胡謅道:「我不認識她,她說她肚子餓,問我討錢,出於同情心,我就回家拿了一盒餅乾給她,難道施捨也有錯?而且,這餅乾經手的一定不止我一個吧,餅乾廠商,超市,中間的人多了,你們怎麼不去查?」
她編造這樣的故事,不在於要別人相信她。她知道,對於這些老於世故,工作經驗豐富的警察來說,他們完全不可能會相信她說的話。但是,她不能說真話,她只求有一個殼,可以掩蓋碧玉,同時,也拯救自己。
她頑強地想要自救,絕不放棄。這是她身上最與眾不同的品質之一。
半禿男人拿著記錄出去了。過了一會,進來問她想吃點什麼,隨便點。如此優厚的待遇,映雪想,她大概是很難脫身了,那麼,既來之,則安之,她就開口問他有沒有拉菲,有的話她想喝一杯,還要牛排,7分熟。半禿男人近乎於神情溫柔地想了想,說,啊,都是好東西,沒有現成的,不過,我們可以出去買。
兩個警察在另一間房裡看映雪吃飯的監控視頻,視頻裡,她一手拿刀,一手拿叉,正在有條不紊地切牛肉,吃一塊,然後再抿一口紅酒,儼然像在高級餐廳裡用餐一般從容不迫。
半禿男人搖頭歎道:「唉,我記得,去年我審訊一個下野的高官,他吃飯的時候差點連筷子都握不住了,那人也算是個叱吒風雲的人物,定力竟還不如一個年輕女人。」
頭髮茂盛的警察說:「有兩種可能,一種,她真的是無辜的……」
「你相信她說的話?」半禿男人諷刺地笑道:「沒一句是真的。」
「那倒是。」另一位回答:「很明顯,她在撒謊。」
「這樣的人,如果不是極無辜,就是極危險。」半禿男人說道:「必須先摧毀她的意志力。」
於是,映雪一次又一次地被詢問相同的問題,這兩人輪番上陣,車輪大戰,問題一開始有兩個點,藏毒,販毒。她認了前一個,因為她知道,她的父親,還有馬爺,他們都會為她請最好的律師,這個數量的藏毒罪,認了也沒什麼,最多坐2,3年牢,而她相信律師能把刑罰化解到最低程度。
至於販毒,她不認。無論怎麼樣她都不能認,她也不能供出碧玉來。她只是向那兩個警察侃侃而談,說,以她這樣受過高等教育,有一份體面的工作,體面的家,並且她名下的動產不動產加起來價值已逾千萬的人,需要為幾萬塊錢去鋌而走險?
那兩個警察聽了都點頭,似乎是非常同意她的說法,認為她說的很對,但是她看見了他們眼底的另一層深意,猶如盆栽的水仙花底下呈現出的烏黑結實的鵝卵石,那就是明明白白的四個字:「你在撒謊」。
他們和她叫上板了。形勢膠到這個地步,那就不是你有沒有罪的問題了,而是「你在撒謊」,在兩堵銅牆鐵壁面前,像她那樣的嬌弱女子,竟然也是一堵銅牆鐵壁,無隙可鑽,這讓兩個對自己的辦案能力非常自負的警察非常有挫敗感。
怎麼辦,他們想,傻子都看出她滿嘴都是謊言,可他們就是拿她沒轍,以後還怎麼混?
他們故意找了些吸毒致死的錄影給映雪看,都是有點過度渲染的,稍微嬌弱一點的女性根本看不下去甚至會導致嘔吐的東西,一遍又一遍的,當成電影一樣放給她看。暗影裡,他們瞥見映雪似乎看的極認真,然後,他們溫和地問她:「看了有什麼感覺?」
映雪認真但是機械地回答道:「吸毒有害健康。」
「那你還販毒?」
「我從來就沒有販過毒。」
於是他們知道,這招也不靈。這又是一個羅圈話題,從終點又回到了起點,別看她有問必答,滿嘴謊言,但是就是找不到突破口,說了那麼多等於什麼都沒說,作為警察,總是想找到有利的證據,有利的口供可以交呈法庭,但是他們失敗了。映雪有一種非常難能可貴的,天生的判斷力,她總是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把極大一部分空間留給了她的辯護律師。
最後的事實證明,如果沒有她那種判斷力,執著,和勇氣,以及她的對手(那兩個警察)形容她的「鋼鐵般的意志力」,那麼,事情將會走向另一個不同的方向。
「這女人了不起,」一次臨訊後,半禿男人向同伴感慨:「她到底是誰生的,怎麼這麼油鹽不進?看上去是很普通的一個嬌小姐啊。」
同伴也說:「我也領教夠了,我現在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了,她會不會真的是無辜的?」
「她就是想達到這樣的效果,」半禿男人警告道:「什麼無辜的?她背後絕對有東西,我們一定要把它挖出來。」
在他們議論案情的時候,映雪已經入睡了,因為她是單人房,除了一張鋪之外,沒有任何器具。她從疲倦捲入朦朧,深深的朦朧裡,她看到空氣中有一雙極幽深的眼睛靠近了她,在她耳邊喃喃地問:「你知道嗎,我已經死了。」
映雪脊背後一涼,忽聽自己的聲音中蠱一般地回答道:「我知道,你已經死了。」
「我死的時候,很快樂,就像一個接一個高潮,連綿不斷,一直持續到永遠……你,想不想也試試?」那語調甜蜜而又暗啞,帶著一股魅惑力,而那雙眼,眼底有一種深深的巫蠱,彷彿馬上能鑽進她心裡,撕開她的肺腑,攫出她的靈魂一般,映雪心裡一凜,猛地叫道:「走開!走開!離我遠遠的!」
那是她的心魔,一夜一夜,反反覆覆地回來在夢裡糾纏著她。
她醒了。幸虧她已經醒了,只是,爛柯斧朽,黃粱夢熟,我欲乘風歸去,而今夕,卻是何月何年?
無端歌哭因長夜。長夜漫漫,映雪獨自眼睜睜地坐了許久,終於,有微弱的光透進來,是月光,是日光,她一時竟也分不清楚。
在那一刻,她軟弱的厲害,被人想像和揣測的無比神秘有力的那份鋼鐵般的意志力,這時候,宛若流水,悄然東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