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雪不知道馬爺為什麼對碧玉的成見那麼深,回家再看看碧玉,一樣是那麼柔和,那麼溫雅,出出進進依然無聲無息。碧玉對老馬養的那只瘸腿小貓也很好,映雪因為不喜歡它,從來不給它洗澡餵食,都是老馬和鐘點工干的。碧玉卻好幾次很耐心地替它洗澡,吹乾,剪指甲,還給它買有品牌的貓糧。
老馬偷偷在背地裡對映雪說,我媽媽比你有愛心,你就瞧不起瘸腿的。映雪聽了就微笑著沒答話。
有天碧玉回家來,懊惱地在那裡自言自語,說今天丟了錢包,錢倒罷了,連證件什麼的也丟了,補辦起來多麻煩,本來想去辦張信用卡,現在還非得等證件補上了才能去辦。
映雪聽她念叨,就搭訕著先問她要不要錢零花,她可以先借給她的,至於信用卡嘛,她替她去辦一張好了,門口就有家銀行,辦卡很快。
第二天映雪就拿自己的身份證件去辦了卡。她是下了很久的決心,才把一個想在卡裡先存筆錢,讓碧玉隨便零花的念頭給壓制了下去。她暗想可千萬別自以為這是在體貼示好,對於碧玉這樣的人來說,或許,她會認為那是一種冒犯,自己無意中冒犯褻瀆了她,反為不好。
因為映雪替碧玉辦卡,碧玉過意不去,執意要請映雪去吃法國菜。映雪先是不想去,後來一想,就別給臉不要臉了,她若不去吃,碧玉說不定又要費心買個什麼禮物送她了,絲巾香水之類的,她抽屜裡多的是,實在是浪費了碧玉的錢和心意,還不如吃飯實惠。
去的那家法國餐廳很高級,碧玉早早訂了位子,她們走進大廳時,忽然遠遠看見對面有一群男女魚貫而出,似乎是剛就餐完畢的,其中有一個男人,在人群裡,眼神猶如閃電一樣,在映雪身上閃了幾下。映雪一怔,呆了有那麼幾秒鐘,然後就轉過臉去。
是燕山。他雖然邊走邊和身邊的人說話,但映雪還是感覺到,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就那麼一眼,映雪從餘光裡,瞥見碧玉深深地對燕山注視了一下。
映雪一點吃東西的心思都沒有。為了掩飾,她的話反而比平時多,態度也比平時更熱情。碧玉仍是淡淡的,一如既往的如水般沉靜,她的手指溫婉地翻著菜單,然後用純正的法語點菜,映雪認識的中國人之中,法語能說得那麼流利的,只有兩個,她姐姐和碧玉。
映雪要求開一瓶酒,碧玉說,你不是在戒酒嗎?映雪心裡正有無數只小貓在抓撓她的肺腑,說不出的糾結纏繞,不喝酒簡直就無法平靜。碧玉不為所動,不答應點酒,只顧自己斟酌著點菜。點完,她把菜單一擱,說了一句聽起來似乎是沒頭沒腦的話:那個男人,比我兒子出身好。
映雪知道她指的是燕山。她沒說那人看起來比我兒子有錢,有地位,帥,酷,穩健,沉著,優雅,敏銳……她什麼都沒說,只說他出身好。「似乎是出生於閥閱門第。」於是,言下之意,一切的一切,所有的穩健,沉著,優雅,敏銳,清貴逼人,便立時三刻有了源頭,有了去處,有了一個支點。有個好出身,會投胎,事半功倍。另外,她眉宇之間的溫文婉轉裡,彷彿也包含著別樣的一層意思:其實那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有個好出身嗎?
映雪早知道碧玉不可小覷,沒想到她還真是深藏不露。就那麼遠遠地一打眼,便能知道大致是怎麼一回事了。這樣的人才是可以和她姐姐相提並論的。姐姐只要在有男有女的人群中,且這群男女不是毫不相干的,她也只需一打眼,就能馬上看出誰和誰是貌合神離,誰和誰是暗度陳倉,誰和誰大約是同床異夢,誰和誰沒準兒早就一拍即合……這樣的眼力,有的來自天賦,有的來自閱歷,有的則來自閱歷加天賦,其中更以第二種和第三種人居多。
姐姐就是第三種。映雪想像碧玉大概也是。
「老馬是我的真命天子。」映雪說道,半帶著點開玩笑的口吻,意思是,再是出身好的男人,現在與我何干?
碧玉也笑,回了一句:「在歷史上,所謂的什麼真命天子,不是揭竿而起的,就是謀朝篡位的,真正一脈相承下來的,倒也不用那麼刻意標榜自己真命天子的身份了。」
映雪笑笑不答。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告訴她,遇見不會回答的,或者自己沒有把握回答得完美的問題,就笑笑吧,多說多錯,笑永遠不會出錯,而且讓人不可捉摸。
碧玉沒來的時候,家裡很安靜。現在碧玉來了,家裡似乎更安靜了,因為她這個整天人悄聲斂息的,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但是,不平靜和悄聲斂息沒有任何關聯,映雪覺得,碧玉帶來的是一場場精裝大戲,一開始,是親情劇。
週末晚上映雪回家時,家裡就像肥皂劇一樣,早已經在開演了,據說是馬爺先殺到了老馬這兒,開門見山,希望碧玉離開,馬爺說了一句挺奇怪的話:「你要遵守諾言。」
碧玉說:「我會遵守諾言的。他是我兒子,我看看他都不行?」
「你現在已經看過了,該走了。」馬爺冷酷地說。
碧玉就站起身來,一聲不吭,回到房裡整理行李。
老馬正好回家來,見碧玉要走,一把上去就抓住她的行李,吼道:「這是我家,是我自己賺錢買的房子,他憑什麼要你走?」然後又回頭對馬爺嚷嚷:「你憑什麼趕我媽走?你的權力慾和控制欲也太強了吧,麻煩以後你不要再隨便進來指手畫腳。」
馬爺頓時氣得無語可對。碧玉皺眉向老馬說道:「你怎麼可以和你爸爸這麼說話,太沒規矩了。」
老馬平時性格溫馴,但是也不要觸犯到他的底線,這時候他大概是什麼都豁出去了,叫道:「他要我不認你,行,我就先不認他,我沒有他這樣冷酷無情的爸。」
映雪就在這個當兒回家的,她就像無意間走進一部肥皂劇裡,劇情發展到這一步,她也不能置身事外,只得上去浸淫其中,責無旁貸地扮演裡面的一個角色。
以映雪的角度看起來,馬爺已經置身於一個對自己極為不利的境地裡。要知道,人都是同情弱者的,他如此強勢地要趕碧玉走,連對他一直心懷敬愛的映雪都看不過去,更何況是老馬。碧玉不是鬆鬆,可以任意地驅逐。況且老馬連鬆鬆被逐都非常不忍,一直愧疚了很久,今天馬爺又要驅逐他心目中至尊無上的親媽,舊愁新恨,這讓他情何以堪?
映雪於是上去先奪了碧玉的行李,說道:「你別走,我們在一起不是過的很好嗎,別走。」緊接著,她趕緊又把馬爺給扯開,「馬爺,我們先去樓下喝杯咖啡吧。」
她在心裡說,你再不走,真的會把事情越搞越砸。
馬爺被映雪扯下了樓,映雪在咖啡室裡給他叫了一杯熱咖啡,馬爺沒心情喝,只是沉默著一言不發。他最大的軟肋就是——老馬是他唯一的兒子,怎麼辦,這豆腐掉在灰堆裡,吹又吹不得,打又打不得,沒轍可想。
映雪不知道馬爺在想如何把豆腐和灰分離的問題,她陪馬爺默坐了一會,終於忍不住問:「馬爺,幹嗎發那麼大火?我覺得你對碧玉是有點過分了。」
儘管映雪話說的很柔和,但馬爺還是生氣地一捶桌子,問:「丫頭,我是一個過分的人嗎?」
「不是。但是今天看起來好像……」映雪竭力溫和地和馬爺交涉:「血濃於水,誰都知道,這世間最割不斷的是血緣之愛。」
馬爺不語。
「到底是什麼原因呢,」映雪問:「你告訴給老馬聽,如果你說的對,老馬會理解的。」
馬爺端起杯子把咖啡一飲而盡,然後,語調遲緩地回答了四個字:「我不能說。」
馬爺低下頭去,在那一瞬間,映雪感覺到了他的蒼老。
蒼老外加深沉稠厚的無奈。
映雪心底非常憐憫。但她明白,馬爺所作的一切其實都是無濟於事的。前八十回《紅樓夢》裡,最讓人悲慟的故事是什麼,不是抄檢大觀園,而是逐晴雯,每次映雪看到這一章,都會熱淚盈眶。她知道,要把一個人從另一個人的生活裡和心裡驅逐出去,地理上也許能做到,但是從靈魂的領地上來看,難度太大了。
連晴雯這樣一個丫頭被驅逐,賈寶玉都還要去看她。更何況是碧玉,老馬已經不惜和自己的老爸翻臉相拼。
映雪想,馬爺為什麼不明白自己這是在和天底下最牢固的愛情做對峙呢。
「馬爺,放別人一碼,也許也就是放自己一碼……」
馬爺歎息。現在只有映雪還能保持中立,還在好言安慰他,他肚子裡憋了滾滾長江東逝水一般的往事,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一一訴說從頭。
「……我和她是中學同學,後來她考上音樂學校,我為了追隨她,也去考了和她同一個學校。我是拼了命才考上的,要知道,我沒有天賦,考聽力,和弦連接我都不怎麼聽得出來,勉強讀到大二,那一年,她爸爸去世,家境一下子差了,她從嬌貴的大小姐變的生活拮据,我也在那一年輟了學,出來打工做生意……其實我在經商財經方面倒有點天賦,如果不是為了她,自己非要去上什麼音樂學院的話,說不定我也能成為巴菲特……但我從來都沒有後悔過。那時候想著自己再讀下去也是浪費時間和學費,不如先出來賺錢,讓她能過的好一點……她很執著,讓我不要放棄,對我說,我教你,你下班回來,我就把白天老師教我的,我都教給你……其實我想對她說,我對那些東西真的沒多大興趣,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我只是想能和你有共同語言,讓你不會認為我很粗鄙……」
這是馬爺和碧玉的前傳。映雪以為他要掀開一段歲月的幽暗片段,可是,汩汩滔滔,他說的卻全都是些情事的明艷。
曾經深愛過,正因深愛所以才傷亡慘重;曾經有過那樣的明艷打底,正因明艷,所以那些未知的幽暗才更是不堪。
現在的馬爺,映雪感覺,他對碧玉的心早已死得透透的了,一點塵灰飛揚的機會都沒有,古詩裡管那叫什麼,「我心已做沾泥絮,不逐春風上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