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雪努力戒酒。說起來,她這麼做是為了自己的健康著想,同時,也為了將來能生一個健康的寶寶。可是,生寶寶目前對她來說好像還是一件非常遙遠的事,至於自己的健康嘛,映雪得到過酒的好處,只知道人生只有尊前樂,箇中滋味,很難杜絕。
老馬把家裡所有的酒送人的送人,扔的扔,乾脆連啤酒都不讓她喝,還警告她,一個人若是連這點自制力都沒有,那就什麼事都做不成了。
他倒沒有催映雪趕快生孩子。對於孩子,和馬爺不同,他是可有可無的。他說,兩人在床上纏綿,也絕對不是為了傳宗接代,而是為了快樂。
映雪想,也許他是快樂的吧。常常見他先是抱著自己親一陣,揉一陣,又緊緊地撞上一陣,一切都是那麼的循序漸進,按部就班。可是,隔靴搔癢,不如不搔,她從來沒有和他同時到達過頂峰,她都是犧牲了自己,成全了他,讓他氣喘吁吁地爬上巔峰,然後,「一覽眾山小」。
有一個人能到達就好。映雪想,總比大家都平淡無奇強些。更何況老馬性格溫柔,做完了絕不會只顧自己呼呼大睡,總會好好地撫慰她,餘韻裊裊的,老愛營造一段「曲終人不散,江上數峰青」般的況味。
女人身體裡都有一朵花,那朵花,不是和男人睡過覺,結過婚,就會盛開的。如果不是因為燕山,那麼,映雪就和這世上的大部分女人一樣,那朵花還沒有綻放就已然悄悄地萎謝了。
而現在,映雪想,萎謝就萎謝吧,至少她盛開過,有過那麼幾次怒放,也就能抵擋那無盡的年華清冷。
姐姐有一次打電話回來,閒閒問起,為什麼最後她竟然選擇了老馬。映雪說,老馬沒什麼不好的,他們就像古詩裡寫的那樣,「同居長干裡,兩小無嫌猜」,學生時代就相識,然後一直都沒有離開過。再說了,500年前的一個回眸,才換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他們能在一起那麼久,也算是前世修的,前世不知道多少回扭斷了脖子,才換來今生的廝守。
姐姐聽了,就在電話裡大笑,說是這麼無聊的話你也信?對,你是在500年前不斷地回眸,可是你回眸有什麼用,你不過是一隻蝙蝠。
我是什麼?映雪不明白,又問了一遍:為什麼你說我是蝙蝠?
姐姐回答:蝙蝠近乎於瞎子,靠回聲定位才能確定方向,所以它的回眸都是無用。
映雪也不由笑了,正想著該如何回復,又聽姐姐問:你靠什麼來作為選擇的基礎?
映雪便說了兩個字:感覺。
姐姐就說,怪不得你是蝙蝠呢,蝙蝠都是靠感覺的,超聲波也是一種感覺。
映雪問,那麼,姐姐認為什麼是選擇的基礎?
品質。姐姐認認真真地答了她兩個字:無論選擇男人,還是選擇什麼,都得看品質。感覺這玩意兒,一日三變虛無縹緲,今天有明天無的東西,但是品質就不同了,品質是永恆的,至少相對永恆。
映雪無言。放下電話後她想了半晌,最後終於放棄不再追究這樣的問題了,她想,即使姐姐說的對,可是,姐姐還不是什麼都不選嗎。
碧玉來的那幾日,家裡「兵荒馬亂」。在老馬那裡做了好幾年的鐘點工突然辭職了,映雪手忙腳亂地找了幾個新的,沒個稱心,而老馬對最新找的那個似乎還比較滿意,讓她試工了三天,正做到第三天,碧玉來了,映雪進門的時候,聽見他在向鐘點女工介紹說:「這是楊小姐。以後楊小姐讓你做什麼,你要照辦。」
回頭看見映雪,匆匆介紹了一句:「碧玉。她喜歡別人叫她碧玉。」然後又向碧玉說道:「這是映雪,我說過的。」
碧玉向她點頭微笑了一下,老馬就拉映雪進廚房拿果汁,悄聲說:「我媽。」
啊?映雪看他拿了果汁出去,心裡倒一時回不過神來。以前恍惚聽說老馬的父母在他少年時就離婚了,媽媽在附近一個省份生活,沒想到現在居然回來了。
老馬的外表一點不像馬爺,以前映雪就想像,他是不是遺傳了他媽媽的美貌,所以才長得那麼好看?今天見到碧玉,卻和她想像的不太相同,碧玉身段瘦削,又高又瘦,是那種標準的時裝模特的骨架,留著赫本式短髮,有一個和老馬一樣漂亮的下巴,其他倒無什麼相似之處。
不過,正因為這個下巴,讓她看起來還像個清俊的男孩,大大削減了美人遲暮的蒼涼。
碧玉很安靜,映雪因為初次見面,只得和她沒話找話說,她就問一句答覆一句,不肯多言,只是淺淺地微笑著,自有一份端淑的氣質。
映雪由她的名字想起了那首著名的《碧玉歌》,碧玉小家女,何以攀貴德,感郎千金意,慚無傾城色。
一個看起來根本不像母親的女子。一個沒有煙火味的女子。或者,按照她父親的話來說,一個兜兜轉轉,永遠都找不到佛龕安放自己的女子。
晚上睡覺前,老馬對映雪說,媽媽以前在外面吃過很多苦,現在回來住一段日子,我們一定要讓她過得開心。
映雪想,難道我是那種會刁難人的人嗎?然後又問她在外面吃了什麼苦?
老馬具體也說不上來,只說一個女人在外面為生計奔波,怎麼不受苦,所以現在要好好補償她。聽老馬的口吻,對碧玉的感情非常虔誠,似乎還帶點膜拜的味道:「我媽媽漂亮吧?」他洋洋得意地問道:「小學時開家長會,大家都說她像赫本,誇她漂亮。媽媽一直都留著這樣的髮型。」
他那種朦朧戀慕的語調,讓映雪非常感動,她不由撫了一下老馬的頭髮,說:「嗯,她現在也很漂亮。」
漂亮的碧玉進進出出就像貓一樣,毫無聲息。映雪感覺,她是盡量不讓人感覺她給別人添了麻煩,儘管那人是她的親生兒子,或者是未來的兒媳。
她從來都不在家裡吃飯。映雪一開始以為她喜歡吃外面餐館的菜,不愛吃家裡的菜。但是她每次都自己吃完飯才回來,她有點明白碧玉是不願意讓人感覺多了她,就改變了原來的生活。
還有,碧玉每次洗完澡,都會把浴室收拾乾淨了,連一滴水珠,一根頭髮都沒有,然後再出來。以映雪的想法,這樣的勞動強度就相當於白洗。映雪雖然沒有出生在有錢人家,但家務從小還是不用做的,自己收拾浴室什麼的,從來沒幹過。
她看不過去,對碧玉說:「讓鐘點工做好了,每次洗完澡再收拾,不累嗎?」
碧玉就笑笑,不答。她客氣中有一股凜冽,包含著讓人不可侵犯的自尊,使得映雪動容。
有一次,映雪回家,碧玉正坐在客廳裡吃一種堅果,類似於夏威夷果的一種乾果,要自己開殼,碧玉問她吃不,映雪回答不吃,說渴得很,想先喝杯茶。等她從廚房倒茶出來,發現碧玉在收拾果殼,不僅把桌上的殼都收拾妥當了,桌子擦了,連掉在地上的遠遠的一兩粒小殼,也盡數揀了起來。
映雪看著她弓起的背,柔弱但是柔韌,像貓咪一樣動作輕快,很快把一切搞掂,似乎,讓映雪看見她把家裡弄髒了,非常過意不去似的。映雪看了,心裡不知怎麼有點彆扭,她想這麼過日子是不是也太累了,碧玉為什麼會那麼見外呢?她應該把這裡當做是她的家,畢竟,這是她親生兒子的家嘛。
晚上老馬回來,她就說,你媽媽也太客氣太見外了,要這麼過下去,我和她都累的慌。老馬馬上拉著映雪的手,說要她多體諒,然後再次說到媽媽一個人在外面漂泊了很多年,受盡辛苦,她是誰都靠不了的,所以習慣了一切靠她自己。
映雪立刻覺得自己很不懂事,不明事理一般,再也不敢提了。過了幾天老馬拿了厚厚的一疊錢給碧玉零花,碧玉推辭了一會,就收下了。沒過兩天,她逛街回來,給映雪買了一枚翡翠胸針,水頭不錯,雕工也不俗,映雪估計那價格絕對便宜不了,老馬給她的那疊錢還得再加進去一些,才買得了單呢。
有天晚上老馬和她在陽台上聊天,老馬抱她坐在膝蓋上,正在這時碧玉從另一間屋子裡出來,看到他們倆親熱的樣子,立刻假裝什麼都沒看見,微紅著臉搭訕著出去了,大約過了2個多小時,估摸著肯定完成了才回家來。
映雪想,這個做媽媽的,真以為自己兒子是神嗎,能搞兩個多小時?而且這麼晚了,她還非得出去,不想讓別人感覺她在這裡有任何一點異樣,任何一點改變,也算是煞費苦心。
美容止。知進退。識分寸。懂禮儀。這是映雪對碧玉的評價,這樣的評價,都是古書上拿來形容古人的,現代人浮躁飛揚,哪還有這樣的。
當然,映雪也知道,這樣的人,永遠都會和他人保持著一定距離,神秘,疏離,淡漠,矜持,冷傲,你永遠都不可能知道她心裡,究竟都在想些什麼。
馬爺知道碧玉回來了,對老馬倒沒說什麼,有天特意來找映雪一起吃午飯,映雪看著他好幾次欲言又止的樣子,就忍不住問:「馬爺,你好像有什麼話要說?」
馬爺說:「丫頭,你信不信得過我?」
映雪說:「當然。」她的回答是由衷的,馬爺在她心裡,就相當於另一個父親。
「離她遠點。」馬爺語氣艱澀,但是極認真地說道:「你們倆,都離她遠點。」
映雪忽然明白「她」指的是碧玉。
「可是,那是老馬的親媽,」映雪說:「您是不是對她有什麼誤會,我覺得她挺好的……」
馬爺用煙斗在桌上敲了敲煙灰,緩緩說了一句:「君子相交,不出惡言,我也不是說她有什麼不好,我也不能說她過去如何如何……但是,你們倆都離她遠點,成嗎?」
馬爺是個君子。以他的性格,和女人分手,以往的一切他提都不能再提,一切都要爛在肚子裡自己承受,這才是爺們所為,他怎麼能向著人對他的前妻說三道四呢。
馬爺神色黯然,眸子裡閃出懇求的一點光,那點光,並不是怕碧玉搶了他的兒子,他的未來兒媳,而是,映雪一時也形容不出來,只聽得馬爺又再次喃喃重複了一遍:「反正,你們最好離她遠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