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之前 第1卷 綠檀
    一

    綠檀進曾家的那天,只隨身帶了一個小包袱,裡面是幾件替換衣服,一把粉紅賽璐璐化學梳子。

    包袱皮倒是很漂亮,陰丹士林布,深藍的底色上,隱隱繡著小橋,流水,淡淡起伏的山巒。

    曾家的老媽子,小丫頭,車伕,廚子,都在背後偷笑,說這三姨太不愧是女學生出身,改良的很,居然是自己叫了一輛黃包車,夾著一個包袱,獨自就進門來了。

    曾墨寒聽了也微笑。笑完後又微微凝眉,想,現在的女學生還有拿包袱的?他那間學堂裡的密斯們,哪個不是挽著只最時興的東洋小提箱,有的還用德國,美國出的最新款皮箱呢。

    當然,這都不歸他管,他是曾老爺的獨生子,且顧不了父親屋子裡的那些旖旎妙事。

    不過,禮數還是要給的。幾天後父親在廳堂上叫住他,手對著新換了一身簇新妃色生絲衫褲的綠檀一指,然後緩緩說了三個字:「你三姨。」

    曾墨寒立即鞠躬,綠檀也馬上還了禮,大家臉上都掛著點匆忙上陣,矯揉造作的熱情。

    不是很漂亮。曾墨寒低頭心想,大姨二姨可比她妖嬈多了,也活色生香多了,只不過上了點歲數,但是風韻猶存。

    父親近來喜歡上這一類型了?曾墨寒想起前些時有人給父親介紹姨太太,說起這個叫綠檀的女孩子,是個女學生,父母雙亡,只有一個遠房姨母相伴著過日子,生活艱難的很。說著,來人還遞給父親一張照片,父親端詳了半天,沉吟道:「倒是頗有『一泓秋水照人寒』之態。」

    曾墨寒覺得很無稽。就憑這麼幾句話,花了一點錢,年近60的父親,就如此輕易地娶了人家20歲的女學生做姨太太?

    那天晚上,月明風清,無端的,只覺有個清麗女子入了他的夢裡,只是,不甚看得清臉龐眉目。

    二:

    曾墨寒不大在家。但凡一回家,除了去父親書房,就是在自己書房。大姨二姨喜歡找他打麻將,他不大去,但也不能回回拒絕,總得敷衍個一兩次。

    「怎麼又找我?」初七日曾墨寒一回到家,就被兩個姨媽給揪了去,他不滿:「你們就不能找三姨嗎?非得抓我壯丁?」

    大姨二姨都一撇嘴。大姨嘴快,說:「人家是女學生,瞧不起我們,從來不和我們玩,連說話都很少。」

    二姨酸溜溜地笑道:「你父親倒捧著她,說她有風骨,這叫什麼,『穩重,有大家風範』!」

    這倒像父親說的話。曾墨寒笑笑,埋頭陪著兩位姨媽打了八圈,等散了,路過綠檀的屋子,他倒躊躇了半晌,最後還是上去敲了門。

    綠檀一個人坐在屋裡。紅木梳妝桌上,覆著那個陰丹士林的藍布包袱,包的很匆忙,可見是她聽到響聲隨手包上的,也不知道她剛在做什麼。

    「三姨。」曾墨寒覺得自己來這兒是一個很懂禮的手勢。他是世家子弟,最懂分寸和禮節,既然陪著大姨二姨玩了麻將,如果不到三姨這裡來轉轉,敷衍敷衍,就好像自己在搞小團體,厚此薄彼似的。

    綠檀對他很冷淡。自然,她不是故意冷淡他的,她對誰都很冷淡,包括對他父親。

    曾墨寒隨口閒談道:「三姨,何不出去打打麻將,老是悶坐在屋子裡,不好。」

    綠檀抬頭,靜靜地說了三個字:「我沒錢。」

    曾墨寒倒一怔。想著她在他家吃喝不愁,父親每個月還都給姨媽們一筆不菲的月錢,她倒何至於說出「我沒錢」來了。

    又不好問。悶悶的過了幾天,大姨倒給他解開了這個謎團。

    大姨神秘地附在他耳邊說:「你曉得嗎,你三姨,昨天她偷偷拿著包袱到後門,讓我給撞見了……」

    曾墨寒倒心裡猛地一跳,過後他也恥笑自己,怎麼對別人的事情那麼關心。

    「她和她那個姨母,還來往著,好像是每個月,她都還給姨母錢和東西。」

    「這也很平常吧,」 曾墨寒說:「接濟窮親戚,說明她厚道,不忘本……」

    「嘁,」大姨道:「還有後文呢。後來,我聽到她悄悄地和她姨母說話呢,她說,您也別盡逼我,我就這麼點錢,要就拿去。她姨母說,我難道光是為了自個兒嗎?」

    三:

    曾墨寒沒想到綠檀會向他借錢,借貳佰大洋。

    錢他有。只是,自己要不要借給她呢,父親知道了會怎麼想,大姨二姨又會怎麼在背後嚼舌,家裡傭人會怎麼議論,他都想了一遍,他從小就是個有心思的人。

    最後還是借給她了。他想,唉,她總是走投無路了,才舍下臉來找他的。她孤零零的一個女孩子,就像是一株一直在別處生長的樹,這會子一下被人連根拔起,移植在他家宅院裡,可真是水土不服,氣息奄然。

    曾墨寒對綠檀,無來由的,就是那麼一股深深的憐惜與虔誠。

    「下個月還你。」

    曾墨寒知道這根本不可能。拿什麼還?就憑她那幾個寅吃卯糧的月錢?笑話。

    「不急。」

    他肚子裡思索了半晌,終於沒問她借錢做什麼,只是看著她,利落地用包袱皮包好那些錢,塞進底下的櫃子裡。

    「你姨母……」

    「她是個可憐的人。」綠檀眸子一轉,向他低聲解釋道:「她有肝病,抽了鴉片才能好些,可憐,白飯都吃不飽,還得供應她那口黑飯。」

    也就是因為這個,姨母賣了她給人做姨太太?曾墨寒不再說什麼了,他想,她真是以德報怨,饒是這麼著,還省吃儉用,把錢和東西都送給姨母。

    晚半晌,二姨又來找他打牌。他不想去,推說沒錢。二姨斜睨他一眼,笑道:「喲,你老子每月給你的錢也不少呀,又是在和哪個密斯鬧戀愛了吧?你呀,對女人花錢可真是捨得。」

    曾墨寒似乎被她說中心事,心想,自己對她,可不是很捨得的嗎。

    夏去秋來,中秋節的前幾天,發生了一件事,父親有個上等的翡翠扳指不見了,一查,是綠檀偷的,她正拿著去當鋪,被當場抓個正著。

    父親氣的發抖,讓人把綠檀反鎖在屋子裡,嚴加看管。

    曾墨寒不相信這是真的。他想何至於呢,綠檀竟然會偷東西?夜裡,他偷偷進了綠檀的房間,綠檀倒一切如常,靜靜地坐在梳妝桌旁抹骨牌,見了他,站起來微微含笑。

    「你來了。」她招呼道。

    「……是真的嗎?」 曾墨寒問。

    「嗯,是我偷的。」綠檀安靜地回答道,臉上是一如既往的安之若素與端凝。

    「為什麼?」曾墨寒不解:「就算要拿錢給你姨母,為什麼不來找我?」

    綠檀不答。曾墨寒猜她大概是想說,已經問他借過幾次錢了,不好意思再借。

    他歎息著坐下,無言以對。

    綠檀也陪著他靜坐著,本來就是不善言辭的人,此時更是默默無語。

    「我帶你走。」 半晌,曾墨寒驀地站起身來,也不知是哪來的勇氣,上前撫著她的黑髮,低聲道:「我帶你走,你肯不肯?」

    在來這裡之前,他已知道父親被綠檀氣的灰了心,預備幾天後把她轉送給一個軍閥,如果真是那樣,那綠檀就沒有活路了。

    綠檀也站了起來,看著他,她神情安靜地像一尊廟裡的觀世音雕像,曾墨寒一時也看不出她到底是悲,是喜,是肯,還是不肯。

    四:

    曾墨寒和綠檀私奔了。他們跑到江蘇的一個小鎮,那裡很靜謐,風景也很美。

    曾墨寒帶上了他所有的錢。綠檀只有一個小包袱,就是她剛進曾家時的那個陰丹士林布包袱,裡面依然是幾件換洗衣服,一把賽璐璐梳子,還有零星幾件首飾,都是不甚值錢的。

    曾墨寒想,父親向來對女人不吝嗇,也是因為她剛進曾家沒多久的緣故。他自己拿出錢來租了一所小院,很幽靜,閒了的時候,也會和綠檀出去逛逛,買點吃食,零用物品。

    他們是回不了家鄉了。曾墨寒對自己說,拐了父親的姨太太逃跑,不僅亂了倫常,聽上去還很醜惡。但是呢,他是真的喜歡綠檀的,從第一次見到她時開始。

    至於綠檀是不是愛他,他沒問過,想來總是懷有愛意的吧,否則,她不會跟著他跑,否則,每次他回家時,他就不會發現她總是守在門口等他,一直等看到他的身影近了,她才會展顏。

    這樣的日子,如若能過一生,亦是很好。

    只是,一個月後,綠檀跑了。

    她是一個人跑的。等曾墨寒回家,已是人去樓空,家裡一切照舊,就是少了綠檀的那個小包袱,還有她的換洗衣服,首飾,另外還有,曾墨寒帶出來的所有的錢。

    她大概是不會回來了。曾墨寒想,因為她的包袱都不在了。如今摩登的民國女子很少有人再用包袱了,大家都用美國皮包,德國皮箱,或者東洋手袋。但是,綠檀一直用的就是那個包袱。

    「娘做的。」她以前告訴過他:「上面的畫也是娘繡的。」

    那是娘給她的念心兒。包袱在,人在,包袱不在,人就如天地一沙鷗,他不知道她飛到哪裡去了。

    只是,她為什麼要捲走他所有的錢呢。

    五

    曾墨寒沒有再回家,他去了上海。

    一年後,他委託的私家偵探給他帶來一個消息,綠檀死了。

    曾墨寒一下子就懵了。

    私家偵探說,曾公子,你知道綠檀為什麼要你和她私奔到江蘇嗎?江蘇有個東吳大學知道不知道,她的堂哥,也是她的情人,就在那裡唸書。她捲了你的錢就去找她堂哥了。

    曾墨寒一怔,問,是不是她那個姨母的兒子。偵探說是。

    很多問題一下子就像決堤的口岸一樣,給曾墨寒打開了缺口。原來,綠檀省吃儉用,偷曾家的東西,並不是在給姨母錢,而是在供養情人上大學,那麼,再回到源頭,原來她賣了自己,也是為了她的情人。

    曾墨寒苦笑,暗想,那麼,自己算是什麼?她的一顆棋子?

    偵探說,她堂哥上大學的一切費用都是她拿出來的,可是那小子不成人,一邊對綠檀需索無度,一邊和一個富家千金打的火熱,把綠檀搾乾了之後,甩了她,和那富家小姐訂婚了。

    最後,綠檀殺了他,自殺了。私家偵探平靜地說出這句話,就像是平淡地結束了綠檀的一生。

    曾墨寒雙手顫抖著,打開了那偵探遞給他的一個紙包,他說裡面是綠檀留給他的遺物。

    是那個包袱。確切地說,是那張包袱皮,民國時宣傳的永不褪色的陰丹士林布,乾淨深邃的深藍底色上,隱隱繡著小橋,流水,和淡淡起伏的山巒。

    包袱裡有一張小小的紙條,曾墨寒打開,是綠檀的筆跡,只有五個字:墨寒:對不起。

    曾墨寒大慟,淚落如雨。

    很多年之後,曾墨寒東渡日本,在日本做了一名教書先生。

    他一直都帶著那個陰丹士林布包袱。包書,包講義,包雜物。

    他落寞而倜儻的身影是那個學院裡一道特殊的風景。只要認識他的人都知道,曾老師到現今,依然還很古典地隨時帶著一個包袱。而且,那包袱據說,永遠都不會褪色。

    PS:有個相熟的編輯和我說,你寫民國的感覺不錯,不如也給我寫一個,要故事情節一波三折,然後,不能超過3500字。我聽了有點犯難,要3500字,要民國范兒,還要一波三折,那不就是相當於對一個男人去說,我給你3分鐘,你讓一個女人很快達到高潮嗎?3分鐘,對某些生性纏綿的人來說,那真是連前戲都不夠哇。

    有個朋友看了《綠檀》,說,媽的,這簡直就是民國版的《破曉之前》嘛,這是同一根弦上的主題,這也是你最喜歡也最擅長的主題吧。

    這是我覺得比較「有阻力」的愛情主題。愛故事的魅力在於有阻力,如果沒有阻力,光是一男一女,一夫一妻,吃飯睡覺,那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的,寫什麼都是白費勁。

    儘管有這樣美好的「阻力」天然存在,但是,因為只有3500字的約束,父親這個角色,似有若無,如果撒開來寫,父親至少是董其昌那樣的名士,何至於像一段朽木?還有說到民國味兒,那麼大姨二姨也不能白白出來打個照面,什麼戲都沒有就隱退了。還有最重要的綠檀,她和曾墨寒有性,有情,那麼,有沒有愛?應該是介於有和沒有之間,還來不及嬗變,或者嬗變到一點點萌芽狀態,她就走了,就這點曖昧與微妙的感覺,起碼可以寫上3萬字。

    另:最近我得去「被寫作」幾天了,什麼時候更新,再通知大家。祝大家初夏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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