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碎 綿長的過往人生 轉千回(六)
    「大少爺,您不該的!」她瞪視著面前的男子,「密斯李因為我們,該是受了很大的傷害。」

    崔天松沉吟著沒有說話,他的酒醉經過方纔的那件事後像是一下子全醒了。除了如今的疲憊外,彷彿再看不到他一絲一毫的醉意。

    他慢慢地從口袋中掏了一包香煙出來,抽出一根點上,猛吸了一口。

    他原本就是不抽煙的。他是個醫生,深知抽煙的弊處,絕不會做出這般損毀於健康的事情。

    果然。因為那煙草的刺激,他劇烈地咳出聲來。

    看著他現在的模樣,杜若的心怔了怔。

    「杜若,是我對不起你。」他說出這樣的一句。橫亙在人的耳邊與心上,聽不出是何種感情。

    她只是低著頭坐在那裡,再也沒敢去看他的臉。她其實是害怕的。這個男子,總是令她在他的面前潰不成軍。連帶著的,將她的偽善或是什麼清高,一概擊碎。她討厭這樣的感覺。就仿若自己的尊嚴被赤 裸 裸地擺在明面上讓旁人隨意欣賞。

    「如今的我,無論何時何處,都是那般的失敗與落魄。這樣的我是被人看不起的。」崔天松突然自嘲地笑了,「就彷彿我剛才丟下佩君獨自而去一般。你知道,男人的尊嚴被人踐踏的滋味。就像是凌遲。這樣的感覺比剜的肉還要痛苦。」他搖了搖頭,「可是佩君不會理解。我們之間有太多的矛盾與問題,這些問題不是一天兩天可以解決的了的。並且,我很累了。」他閉上眼睛,好半天也沒有說話。

    他心中其實也是苦的。李佩君與他,原本在一起就是牽強。

    女人總是看不起比自己弱勢的男子。無論多愛,這種感情永遠不會消失。

    杜若只是感覺心中一陣苦悶,不覺地開始同情起眼前的這個男子來。

    她的肩上還披著那毛絨的披肩,金黃的穗子搭下來正垂在她的手邊,她無意識地輕輕摳掐起來。刮勒出一陣輕微的窸窣之聲。

    「杜若,我想你該是個聰明的女子。你瞭解我的苦。男人希望有一個女人仰視他,這沒有錯。可是佩君……」他歎出一口起來,「也許我做得永遠也不夠好。可是,一個有尊嚴的男人都不會想要去靠一個女人的裙帶關係來實現自己的抱負。我並不想!」他說著,眼中迸出異樣的神色來。

    她只是聽著他發著同樣的牢騷。在他的身邊,每每談及李佩君,他彷彿都是一肚子火似的。以至於到了如今,這火勢總算燒大,彷彿已經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

    「你喜歡我吧。杜若,你該是喜歡我的。」崔天松看著面前的杜若,突地笑了。猝不及防地,撥開了擋在二人之間最沉重的那層霧氣。

    「可是我不能給你你想要的。不過杜若,我也是愛你的。」他突地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她的心騰騰地跳動,仿若要窒息一樣。

    「從最初的平青鎮開始,我看到的,就是你的柔弱。你知道,男人都喜歡通過兀自的強大來表現自己。我也脫不了俗,我也喜歡表現自己。而你,恰恰就給了我這樣的機會。」他說著站起身來,走到杜若的身後,居高臨下地望著她。「杜若,是你給了我這樣的機會的。原以為,我的生活就該這般地過去,可是我遇到了你。」他將手放在她的頭上。那手上的溫熱便從他的掌心汩汩地流出,逐漸地滲入了她的每一寸細胞。不住地,她竟是微微地顫抖了起來。

    「大少爺,我……」她有些侷促,不安地從他的鉗制中挪開。

    「杜若……」他喚著她的名字,然後從背後摟住了他的肩膀。他的氣息就這樣居高臨下地傳播開去。夾雜著淡淡的酒氣。他的呼吸就這樣噴薄在她的肌膚上,在她的頸間,那呼吸就像是點水蜻蜓般地,酥起了一陣微麻的癢。

    她突然地有些害怕起來,這樣的崔天松,是那樣的陌生。陌生到了極致的距離,隔開的,是深深的鴻溝或是什麼。突兀地,就橫亙在了二人中間。

    她不安地掙開了他,渾身地戰慄。然後她站起了身子,警惕地看著面前的男子。

    「杜若,你該是喜歡我的。現在的我,一敗塗地的我,就只有你了……」他說著,甚至是帶了哭腔。也許,對於她,他本是志在必得的。她是他的囊中之物,沒有其他旁的緣由。

    「大少爺,您不要這樣。密斯李對您的感情,您應該知道!」她說著,眼中滿是疏離與陌生。甚至於厭惡。她看著他,突地感覺到了一陣厭惡。

    從前的那些點點滴滴一概而過。在她的面前,走馬燈似的上演。他的溫柔或是溫婉,那是他曾經深愛著的玩意兒。像是開得荼蘼的罌粟花,迷惑的不僅是她的心智,還有她的思想,連帶著所有萌發著的情感。那,是她最初的,最懵懂的情感。

    驀地一種突如其來,從未有過的感覺從她的心底最深處浮出水來。這種讓人倍感落寞的感情。像是一根刺似的,插進了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夾帶著血與淚,以至於血肉模糊。

    原來,太過專注於自身的感受,竟會是這樣的一種感覺。被蒙蔽,被欺騙。從前的萬般好,現在卻像是一個個謊話連篇的笑話似的,從頭到尾的,赤 裸 裸的欺騙。

    「對於她,我已經不知愛了。」他說出這樣的一句話,模稜兩可的態度足以讓人心寒。「杜若,我會對你好的。只要你對我死心塌地。你知道,我的心再也承受不起什麼了……」他還是那般的溫柔口吻。像是訴說著一件最動人的故事。娓娓道來。渾厚的嗓音,是最具有磁性的話語。

    「大少爺,您不要這樣!」她阻止他說下去,然後看著他上前的腳步,不住地後退。「您現在的樣子真令我心寒!」她拚命地忍住將要湧出的淚水,咬著牙說。「你可以為了我而與相伴多年的密斯李分開嗎?大少爺,您不可以這般自私!」她的聲音裡帶著哭腔,逼視著崔天松,望到他一直到說不出話來。

    「杜若,你知道,我們在一起很多年……」他試圖解釋。

    「可是你們沒有愛。大少爺,您說過您不愛她的!」她的淚從眼角滑落,大滴的淚水滾在她的衣服上,像是無數充水的水晶玻璃球。

    「可是……」

    「大少爺,您誰都不愛的。您只愛自己!」她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再忍不住淚水地奔湧。然後再不看兀自愣在那裡的崔天松,不顧一切地朝二樓奔去。

    拖鞋摩挲著地板發出沉重的悶響。帶著金黃穗子的絨毛披肩似乎忍受不了這樣的顛簸,緩緩地傾瀉下來。在這樣的木質樓梯上,旖旎出一片動人的風情。

    「杜若……杜若!」崔天松在身後喊她的名字,他好似都全然聽不到似的。淚,無休止地滑落。在她的掌心與心上,最終裂開一道深沉的疤。

    窗外黑魆魆的天際偶爾有貓頭鷹咕咕地鳴叫。刺耳的聲音,像是蜿蜒在天邊的夜色,深沉的,看不到絲毫邊際。

    這,是無望而無盡的天。在這個悲哀的時代,像是一條波濤洶湧的河,暗波逐流。

    她聽到他在門外光光地敲門聲,像是扣在人心口的弦,一下一下地,彈動出憂傷的情調。悲壯的,是未知的情感與抽絲剝繭的心緒。她厭惡如今的感覺。像是被欺騙與被蒙蔽的女人。她原本的生活,舊式女子悲哀的生活。她好似永遠也不能夠逃脫。這,難道是命數?

    她將自己蒙在被子裡嗚嗚地哭泣。自欺欺人地躲避著自己。床邊黑漆漆的皮鞋還靜靜地放置在那兒。那一雙生了天足的女子的皮鞋,是新式女子的驕傲的。可是如今,它們卻像是一個深深的玩笑似的,根深蒂固地長著,嘲笑著她的舊式命運。永遠也逃脫不了的命運。

    漆黑的夜總歸是過去了。白日猝不及防地來臨,就像是長了翅膀一樣,張揚著希望的光芒。

    這一夜,她睡得是極不好的。腦海中太多的過往陸離斑駁,在她的眼前交織成一片不明的黑暗。好似要將她拉入這無邊的萬劫不復。她想起在平青鎮的時光,那時光,被渲染成不同的顏色,生出不同的花來。然後是省城。本以為自己的命運從此便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可以做個堂堂正正的新式女子。可是,這命運似乎給她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舊式的女子,該是得不到未來的吧。「養在深閨人未識」的時代,她們總還未完全地,逃脫。

    她咧開嘴露出一個自嘲的笑。突想起那日劉氏的話語。

    「沒有就好,有些東西,得到了,不如永遠得不到,你該知道這個理兒。」

    是啊。有些東西得到了又能怎樣?還不如最開始便不曾擁有,那樣,總還會有個美好的念想。不至於從高高的塔頂摔下來,要摔到體無完膚。

    第二日的時候,杜若早早便起床了。沒有告知的離去,自己坐著電車慢悠悠地行到了學校。

    秋季早晨的校園中有一種特殊的靜謐的氣息,極其讓人安逸似的。

    學校裡的學生還未來。校園中只有零零散散的住校老師陸續地起床晨練。走在這樣的校園中,身體像是浸在了這微涼的季節。每一寸的肌膚,都能夠感覺到對於平靜的渴望,甚至於貪婪。

    她想起昨日發生的事情。今日,她是為了逃避崔天松才早早的起床。

    逃避,這是個多麼可笑的詞啊。人總是為了逃避。太多的過往與感傷交織在一起的現下與明天,需要逃避。在逃避中沉淪著或是沉溺。就彷彿再也跳脫不了原本自己劃定的圓。這圓,是種大大的束縛的。

    上午的課就在昏昏沉沉的時光中度過了。一直到中午放學,都是相安無事。誰想……

    「宋杜若同學,宋杜若……你就是宋杜若吧?」一個看似有些怯弱的女同學跑到杜若所在的班級喚她的名字。

    中午的陽光洋洋灑灑地透過大大的玻璃窗子撒進教室,在她的四周形成一道道好看的光束。她抬起頭來有些迷茫地看著眼前的女孩。

    「教外文的密斯李讓我過來喊你,她在辦公室。」那女孩說了句,然後對著杜若一笑。

    秋季的陽光攜著淡淡的溫柔的哀愁劃過她的臉,正暈在她調皮的眼睛上。五彩斑斕。

    杜若應是了,便獨自往辦公室去。

    中午的教學樓,除了有些溫書的學生外便再沒人旁人了。偌大的教學樓便在這樣的時間顯得空曠起來。她朝著樓梯甬道的那一頭而去。她知道李佩君在那兒,毋庸置疑的。

    心中不免地生出些忐忑。就算是吃下了定心丸這樣的東西,似乎也不能令她安心了。

    她敲了門進去。辦公室裡只剩了李佩君和與她一貫要好的關先生。都是用著敵視的眼神看著她。

    「密斯李,關先生。」她喚了一聲,算是打過了招呼。抬起頭來的時候,卻看到李佩君滿眼的怒火。

    「佩君,不要這樣……」身旁的關先生安慰著,拉住李佩君有些顫抖的手。扭過頭來,看著一臉茫然的杜若,「今日找你來,我們只是為了弄清楚事情發生的情況,沒有想為難你的意思。」她說出這樣一句話來,然後不住地皺了眉頭。

    風從窗子汩汩地溜進來,拂起大幅厚重的藍色窗簾。影成一大片,像是飛舞的蝴蝶。

    她眼見著這樣的場景,經不住歎出一口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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