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人打聽了一下柳玉菡從前的事跡,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他並非家世凋零的孤兒,卻是揚州一個地方官的兒子,只因不喜仕學,偏學斗鳥走馬,學戲唱曲。
他人生得美,又極愛彈弓,常以金作彈丸,出手闊綽,聽聞揚州有語:若饑寒,逐金丸。那裡的兒童一看到柳玉菡外出,便跟在他後面,撿落地的金彈丸。
用金子作彈丸,可見其富貴的氣勢,紈褲的水平真真無人能及。
柳玉菡每每春日踏青騎白馬過街,便被眾人圍得水洩不通,以觀其美貌。
曾有騷客提詩贈他:白馬逐金丸,年少復輕狂!
其父屢屢規勸不止,且他又常著女子衣衫,對鏡自憐,終於被父親趕出家門。
後來便浪跡到戲班,這才釀成了蘇陵王打死人事件,更有了澹台謹冷宮妃一事。
但此時,柳家已經靠著皇帝的寵幸,入官到京師,其父已經做了上大夫。
我決定親自拜會一下柳玉菡的父親柳京雲。
柳家大宅的確闊綽,連院牆都比尋常官家高三尺。
門前的兩個蹲獸石獅,虎視眈眈,猶如覬覦著什麼東西。
鳳攆到來,柳家滿院皆俯地迎接。
我命他們免禮平身,分了賓主,奉上香茗。
「柳大人可知道其子柳玉菡在宮中做了什麼好事?」我輕抿了一口茶,緩緩地問道。
呵,入口香醇,好茶。
定是今年才進貢的極品雲翠,一年也只產六兩,沒想到在柳府能喝到。
柳京雲眉頭緊鎖,默然不語。
「柳玉菡入宮,常和女人一般傅著脂粉,內衣皆為貴重輕綾的女裝,與皇上同臥一榻,同覆一衾。」我的語氣也漸漸平淡,「我聽宮人們說,他曾將自己吃剩的一隻桃子送給皇上享用,還笑說是仿春秋衛靈公故事。」
柳京雲沒有說話,眼睛仍然十分安靜地望著外面,似乎說得不是他兒子。
「這些事還可以說是前朝遺風,隱微小事。上月,皇上和他在溫泉共浴,裸裎相待,一起比美,說他為『絕代佳人』,在眾人面前公然相擁。柳大人以為如何?」
柳京雲仍然面無表情,額上有汗水滲出。
「柳玉菡自以為天子寵愛,滋擾國政,罪名已經不小,這都罷了,最可怕的是……」 我再次停頓,看著柳京雲那張雖然表情沒有改變,線條卻漸漸僵硬的臉,沉聲說道:「他竟然在宮中隨意戲侮妃嬪和侍女,倘若污穢宮室,亂及皇家血胤,後果不堪設想!到時候便是抄家滅門之罪!」
柳京雲終於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熱淚長流:「孽子!」
他緩緩地抬頭:「皇后娘娘的話,微臣都明白了。請娘娘放心,臣一定好好管教他!」
我淡淡地說:「柳公子也十九了吧,該成親了!」
柳京雲點頭:「是,娘娘!」
沒過幾日,果然傳來消息,柳家準備為柳玉菡選妻,雖然他與皇上形容親密。但皇帝對柳家的寵愛是人目所睹,一時間,提親的貴族千金數不盛數。
柳京雲當朝向澹台謹提出讓柳玉菡回家成親之事,皇帝面色陰沉,微微動了動唇,卻是什麼也沒說。
畢竟,他是帝王,不可能隨意到不顧皇家的面子。
三月初,春光明媚的讓人沉醉。在漫漫滿園春色的盡頭,一左一右矗立著彼此對望的高聳閣樓,中間由雙層半月形拱廊作為連通,距地整整二十四尺,任憑清風捲著各色花香穿透過去。我站在有風樓的連廊上,漫不經心眺望著,遠處幾樹垂絲海棠開得正好,一半如霞如紗綻開,一半如珠如玉含苞待放,濃淡交錯相宜,在綠玉般的葉子襯得下愈顯絢麗。
宮裡隱約有兩個人影,似乎正在爭吵著什麼。
突然,柳玉菡奔了出來,似乎要出宮。
澹台謹緊隨其後,他手中拿著新制的雌雄雙劍,皇上擲下陰劍,自己將陽劍橫在胸前,向柳玉菡怒吼道:「你這忘恩負義、水性楊花的東西!你先死在朕前,朕再跟了你去!就是到了地下,朕也不許你娶老婆!」
臉白如紙的柳玉菡,卻冷笑兩聲,拾起陰劍,揚長而去。
我瞧見澹台謹鬚髮皆張,卻不能追出宮。
我輕輕地笑了,他愛起一個人來,不管男女,都用情極濃,但是無情時卻也無情。
其實,我是為柳玉菡好,倘若他看到了澹台謹的無情,他會後悔自己沒有離開他。
看著失神的澹台謹,我慢慢地下樓,享受著春天的陽光,只覺得春風酥軟。
不料,卻在樓上看到溫采薇。
她頭上戴著新摘的玉芙蓉,更顯得臉如蓮瓣,嬌俏迷人。
「娘娘,他走了!」她說得是肯定句。
我看著她,忽然一笑:「是啊,以後,皇上又可以獨寵你了。」
沒料到薇夫人只是一聲長歎:「娘娘,其實嬪妾也如娘娘一般,是個可憐人,盛寵不過如這春天的鮮花,明妍一時罷了。走了一個柳玉菡,明天會有王玉菡,李玉菡,總之,輪不到我了。」
我冷冷地說:「好了,戲看完了,也該散場了!」
回到淑華殿中,只覺得身心俱疲。
溫采薇一定早就知道此事,只是她在等著我出手。
可笑我還真是出手了。
難道是因為我還在乎澹台謹?
或者是因為憤恨和不甘?
不管什麼原因,事情已經過去了,但願以後無事。
昏昏沉沉地睡去,只在半睡半醒之中,突然窗戶被悄無聲息地打開。
我猛地睜開眼,這才發現一個人影已經立在床前。
一片烏雲移開,照亮了黑影的容顏,竟是晏子蘇!
我尚未開口,薄亮的刀刃已經橫於頸前。
「你幹什麼?」我平靜地問道。
「要你死!」她一字一句地說,帶著刻骨的恨意。
我毫無懼色,輕笑道:「如果此刻我大喊一聲,你以為你能逃出五百鐵衣衛看管的淑華殿嗎?就算你能逃走,你的行蹤也必暴露,你有沒有為你的兒子想一想?」
果然,晏子蘇猶豫了一下,但仍然不甘心:「你這個女人,是我的剋星。是浩的剋星,你快把他剋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大驚失色:「什麼?浩怎麼了?」
她臉上陰晴不定:「他恢復記憶了,難道你不知道?現在,哼,因為思念你快吐血而死了!」
我手握緊,情不自禁地摸向枕邊,那裡,有一把鋒利的匕首,削鐵如泥。
從來沒有一個時刻,讓我如此恨一個人!
浩是我用尊言,甚至用生命換來的!
我不准任何人傷他,那怕這個人是他的妻子。
明明是她害了他,卻跑過來怪我!
「十年了,怎麼你沒有得到他的心嗎?」我帶著報復的快意問道。
她大怒,「你……」
「王妃還是回去了,夜深了。如果真的關心他,就不要惹他生氣了!」我轉身,不理她的刀鋒,準備睡下。
「你若不死,我們便沒有好日子過!」她恨恨地說。
「想要我死的人多著呢,你還排不上號。」我將匕首反握,若無其事地說。
月影下,她慢慢地舉起刀,刺向我的後心。
在她下手之前,我手中的匕首已經準確地刺進她的心臟。
溫熱的血大量地噴湧出來,晏子蘇手中的刀光一聲掉在地上。
她不敢置信地看著我:「你,你……」
我用力一刺,將刀沒至柄,看著她說:「你沒資格決定浩的生死,該死的人是你!」
晏子蘇直到死也不肯閉上眼睛,嘴角抽搐著,似乎在控訴著什麼。
我靜靜地看著手中的血變涼,忽然覺得全身虛脫。
癱在地上許久才回過神來,天吶,我殺人了,我殺了浩的妻子!!!
驚恐地看著地上凝固的血跡,死死地咬住手控制自己不要喊出聲。
終於,我慢慢地恢復了平靜,「小蝶。」我低聲叫道。
小蝶忙跑了進來:「娘娘,啊……」
我示意她不要出聲。
「她要殺我!」我解釋道。
小蝶點點頭,很是沉著冷靜:「現在怎麼辦?」
「現在應該沒人知道她來皇宮,你叫顏侍衛過來,把她拖出去,掩埋了吧!」我有氣無力地說。
「是,娘娘!」
有清風從煙霞色的窗紗下透進來,涼絲絲的沁人,層層垂墜的瑩線綃紗無聲的盈動起來,打掃乾淨的淑華殿大開著窗戶,安靜得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只有我知道,我在這裡殺了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讓我誤了半生的女人。
倘若不是她,我如今怎麼會生活在這牢籠中,與那樣薄情的男子相處?
倘若不是她,浩怎會天天受到椎心的煎熬?
呵呵,不知為何,驚恐過後竟是陣陣快意,難道,我早就存了殺她的心?
黎明來臨了,陽光如一把金色的羽扇,將天空一點一點地掃亮。
我刻意盛妝,一是掩蓋眼底的青色眼圈,二是讓人看不出我的表情。
剛剛妝罷,已經聽到沉重的腳步聲傳來。
宮女們可能來不及,忙跪成一片請安。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起身,方欲行禮,已經聽到他慍怒的聲音:「都給朕退下!」
直到所有人都退下,我才驚愕不解地問道:「怎麼了皇上,出什麼大事了嗎?」
我想他不可能是為晏子蘇而來,因為事情還不會這麼快暴露。
他就那樣看著我,一直看著我,然後點頭:「這身皇后的朝服,真好看!」
我茫然不解其意,只得勉強道:「皇上有什麼事嗎?」
他拉著我坐下,仍然耐心地問:「皇后,你缺什麼東西不缺?」
我忙搖頭:「臣妾衣食無憂,並不缺什麼。」
他猛地甩開我的手,厭惡地看著我道:「是啊,朕把能給你的全都給你了!拓兒是太子,你是皇后,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他第一次這樣鄭重地叫我皇后,顯然是動了大怒我見他動怒,跪在地上不安地道:「皇上此話何意?」
他恨聲道:「你做了什麼好事你自己不知道嗎?朕立你為後,立你的兒子為太子,便是念在素日情份上,讓你榮光富貴地過完下半生,可是你,仍不知足。卻逼著柳玉菡離開朕!」
我猛地睜大眼,原來是因為這個生氣!
我倔強地道:「皇上寵信男色,必然誤國,且會引世人非議,臣妾也是行規勸之則,自認並無做錯之處!」
他冷笑:「你可知朕寵幸你的時候世人都叫你什麼?都叫你禍水!那時如何不去做賢後,現在反倒做起賢後了?朕看你就是嫉妒,分明一個嫉婦!」
他的話,如芒在背,如梗在喉,如針刺心,字字句句無不傷到我的五臟。
其實,對於他,我早已經失望,早已經知道淡漠以對。
只是這一次,我鬼使神差地做了一件讓我後悔終生的事情。
但是,他的暴怒,他的指責,終於讓我對他抱的最後一絲希望也就此破滅。
心死了,便無懼。
我抬眸,清淺地笑,問道:「皇上,你還記得曾經你問我想要什麼,我曾說我要的,你給不起。現在,我仍然是這句話,什麼榮華富貴,什麼皇后的寶座,這都不是我想要的東西。我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代人的相守,是白首攜手,是執子之手。可是這對皇上來說,太難了,不是嗎?」
他看著我,許久沒有說話,終於,甩手離開。
我看著他離開淑華殿,只覺得他已經走出了我的人生。
這一次的終於叫我明白,我應該完全地放下他,做回真正的賢後。
從此以後,他的喜悲,與我無關。
而他再喜歡誰,也不再與我有關。
仰望著天空的流雲,讓眼淚倒流回去,這是我為他,最後一次傷心。
就在我失寵的日子裡,也不斷傳來他和柳玉菡的流言。
宮人們說,後來,柳玉菡回到家裡,終究不肯去迎娶那個以美貌聞名皇城的侯家千金。他逼著父親解除了婚約,卻也不肯向皇上求情。
那一月,他終日沉溺在酒中,酒後便以陰劍的劍柄擊鼓,悲傷地唱道:
秋風兮蕭蕭,舒芳兮振條。
微霜兮眇眇,病夭兮鳴蜩。
…………
修余兮褂衣,騎霓兮南上。
乘雲兮回回,亹亹兮自強。
將息兮蘭皋,失志兮悠悠。
蒶蘊兮霉黧,思君兮無聊。
身去兮意存,愴恨兮懷愁。
唱到最後幾句,柳玉菡那可以打動一切人的俊美臉龐上禁不住滾滾落淚:
「思君兮無聊……愴恨兮懷愁……」
他醉舞的影子在雪白的紙窗上飄動,是世間難以尋覓的畫面。
皇上聽到這些後,也禁不住落淚,連著寫了三封親筆信,派人秘密送去。就在我失寵後一個月,他們重修舊好,再次形影不離。
這就證明了,一個人心若走了,強留,是沒有用的。
陽光透過薄如蟬翼的雪煙紗,半瑩半明,稀稀疏疏拋灑進來,投下幾近虛無般的淺淡影子。牆角的攢心梅花高腳木架上,放著一尊海口青瓷大缸,水面湃著新鮮香櫞,一絲絲甜潤氣直欲沁人心脾。
午後幽靜的後院裡,粉紫色的繡線花瓣隨風飛舞,小蝶蹲在小几旁邊沏茶,仰頭往上看去,「聽說繡線花是帶福氣的花兒,常有心誠的人在樹下接花,接得越多,來年的福氣就越大。」說著放好茶盞起身,走到花樹下笑道:「今日我也去接一會,得來的福氣全都給娘娘。」
湛藍無雲的天空中,花瓣嬌小宛若素顏美人一點櫻唇,星星點點,隨著清風散開落下,好似下了一場漫天的花瓣雨。若有若無的香氣襲人,我拈起花瓣托於手心,一點點攏於綃紗香帕中,花汁染紅了素色的絹子,福氣,呵呵,只怕接再多我也無福享受。
「娘娘你看,這些夠不夠?」小蝶兜著衣襟走過來,已是滿滿半幅淡紫花色,探頭朝四周看了看,「哎呀,可放在哪裡好呢?」
「作個香枕給你家娘娘豈不是很妙?」一個聲音傳來。
我抬頭,原來是宋雪珍和楊選侍來了。
宋雪珍一襲天水綠的蹙銀線繁繡宮裝,皆用軟羅綃紗製成,下著月白色雲天水意圖留仙裙。身上裝束甚是清減,仿似不經意間描繪的淡墨寫意美人,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意猶未盡。
楊選侍則一頭如雲青絲綰成瑤台望仙髻,點綴幾星艾葉珠花,雲鬢端處斜簪一枝碧色長簪,綠瑩瑩好似一碧湖水。只見她眉眼如畫、雲鬢若裁,削若蓮瓣的嬌小臉龐上,一雙水波瀲灩妙目更是流盼動人
「兩位妹妹來了,喝點花茶罷。」我擺手示意她們坐下。
「多謝娘娘。」宋雪珍接茶卻不飲,漫漫說道:「聽說深山長有一種忘憂草,若是被人不小心服食,便會不記得前生之事。我只是在想,若真有如此神奇草藥多好,服了之後便可無憂……」
「不過是傳說罷了,這世間的事總難盡如人意,若真能忘憂,豈非天下太平,無戰火無飢餓!」我淡笑道。
她看了看我,欲言又止,終於忍不住道:「娘娘可後悔?」
我拈著一朵粉色的花瓣,淡淡地說:「後悔又如何,不後悔又如何,難道,我有得選擇嗎?」
她輕歎了一聲道:「若知今日無情,不若當時便不付出真情,這樣受傷得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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