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別亂了心思,步大夫可不在這裡呢!」小蝶穩住神道。
我茫然地點頭:「對對,快,快叫輕塵過來。」
浩面白如紙,努力想擠出一個微笑,但最終只是凝固在嘴角,頹然地暈了過去。
難抑的疼如翻江倒海一般襲來,眼淚不知何時已經落了下來。
那麼多年過去了,我以為我已經可以做到忘了他,淡然地面對有關他的一切事情。
但是看到他吐血的一剎那,卻有一種刺心的痛襲來,讓我突然間害怕起來。
我在害怕什麼,我是害怕浩突然死去還是害怕自己永遠會失去他?
他容顏已有風霜之色,想必邊關的生活十分清苦,甚至在眼角有了細細的皺紋。
我一直不曾發現,他的眉一直皺著,好像隱藏了許多心事。
窮極十年,我唯有這一瞬間可以擁著他。
輕塵很快趕來,我默默地鬆開手,命人將他移到榻前。
輕塵搭脈,凝神診斷,我惶急地問:「輕塵,可診出王爺因何吐血?」
輕塵臉色突變,手指微微顫抖:「快拿大還丹來。」
立刻有侍女拿來丸藥,喂浩服下。
看著浩臉上漸漸有了一起起色,輕塵才吁了口氣,自語道:「好歹害的盅!」
我猛地一驚,立刻憶起了晏子蘇告訴我的話,她說她已經在浩身上中下連心線盅,它聯繫著她和澹台浩的心脈,如果她愛上了別人,澹台浩必會感到五臟俱痛。而倘若他愛上了別人,晏子蘇也會有同樣的感受。
「連心盅!」我失魂落魄地坐下。
「不錯,正是連心盅。」輕塵道,「看來王爺最近吐血頻繁,這樣反覆折騰,氣血已虛,若是此盅不除,只怕會危及性命。」
我猛地一驚,驚道:「輕塵,你有沒有辦法解盅?」
輕塵搖頭:「這是子母盅,王爺身上是子盅,只怕母盅就是王妃身上,若要除此盅,除非母盅死亡。」
這麼說,只有晏子蘇死才能解浩的盅?
為什麼,她為什麼可以這般狠心,寧願讓浩吐血而死也不願意解這盅?
我失神地坐下,復又想起一件事。
浩的吐血看來是最近反覆的,那麼從前的數十年怎麼沒有吐過?
難道,他已經記起我的?
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莫非對我動了情,所以才會痛入五臟,吐血暈倒?
十幾年過去了,那昔日的傷已經暗成一抹暗痕,被深深地埋在心底。
倘若不是風沙將它吹開,我已不願意觸碰這傷痛。
但是更有一種若隱若現的跡象讓我害怕,似乎有一個真相隱隱要浮出水面,要打破我平靜的生活。
「娘娘!」有虛弱的聲音傳來。
「浩——王爺,」我生生地地說道,「你醒了。」
他依舊眉眼文靜,「嚇到娘娘了吧,其實這只是一點小毛病,沒事的。」
都快要死了還說沒事?
內殿一尊金伎樂紋獸足雙耳的蓋爐,左右各掛一串小獸,金象扭蓋頂珠周圍細孔密佈,氤氳淺淡的沉水香味道飄逸散開。那一縷縷輕煙有些熏人刺目,我不得不微微仰面,緩緩合上雙目,灼熱的液體在眼內流動打轉。
「王爺,我已經內情,又何必再瞞?有些事說出來對大家都好,否則,我余心何安?」我盡量平靜地說道。
浩沉默了一下,微微閉上眼,我揮手,斥退所有的宮人。
「那次我中毒之後被送到長白山,在甦醒的時候,我師妹給我服了一味藥,服了這一味藥,便會愛上醒來後第一眼看到的人,而且會把前塵之事盡忘。這件事,也是我攻打南疆時一位盅師告訴我的。我求他替我解了這藥,才知道……才知道……已經是十年過去了!」低沉而沉痛的語氣,誰能料到,包含了兩個人承受了十年的痛苦。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當初只是奇怪他為何失憶,為何愛上晏子蘇,原來如此!
「是啊,十年了,我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是項國的皇后,而王爺,也是妻賢子孝,是鎮國大將軍!」隔住我們的,豈只是歲月。
他幽幽地歎息,抬眸,滿是傷痛和憐惜:「我知道是你用他的血救了我,是我負了你,妤是……」
「別說了,都已經過去了。我們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我哽咽著道。
「很好?」他苦澀地道,「自然我恢復記已之後,便日日如油煎心,看著你在深宮中掙扎,看著他流戀於花叢之中,讓你擔驚受怕,讓你獨守空房,我的心如針扎一般的痛!」
我淚眼朦朧道:「你這又是何苦?你一動情,她必然知道,你們已經做了十幾年的夫妻……」
「呵呵,妤是你知道嗎,我要用多大的毅力和勇氣才能裝作和你素不相識?我要用多大的忍耐來和周圍的人周旋,那怕是回到府中,也是她滿是怨氣的臉……明明是她算計了我,為何現在卻說我欠她良多?每每夜半醒來,看著她的模樣,我總疑心自己做了一場夢。我真的已經成家十年了嗎?為何我對她毫無感覺?」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覺得身心俱疲,只能喃喃地說:「回不過了,一切都過去了……我求她能解開連心盅,你這樣,我心裡……」
浩苦笑道:「呵,她不會,她告訴我,她就是死也不會給我們任何機會,她拿出你簽的血書讓我看,讓我死了這條心。還告訴我如果再繼續想你,便讓我吐血而死……」
我只覺得背後發涼,晏子蘇,我不知道說她癡情還是狠絕,竟然可以如斯絕情!
「那你,便不要再想我……」
「我也不想,但是,我管不住我的心!不過,人總是要死的,死了,也不必這樣日夜……」浩話鋒一轉道,「拓兒的事你放心,但凡有我在一日,我必全力幫忙。」
見他這般,我哪有心思想這些事,終於忍不住道:「朝上的事你不要再費心了,還是好好養著吧。」
他勉力笑道:「嗯,我知道,你在宮中,要事事小心。他的話不可全信,終究是疑心大,又喜新厭舊的……」
這幾句話如錐子一般刺得我鮮血淋漓,為了不讓他擔心,我只得笑道:「我已是皇后,誰敢害我?你放心吧。」
他轉身慢慢地出去,午後光線明媚,透著秋日的別樣明亮。滿天燦色若金的陽光,恍若一把把細碎金沙鋪天灑下,落在淑華殿的飛簷捲翹上,更襯出奢華迷離下的深宮寂寂。殿內香風細細、帷幕微動,中間一痕煙霞色的紗簾相隔。
待他走到殿門前,我方道:「既然無可挽回,還是好好珍惜眼前人吧,雖然晏姑娘行事偏頗,但是看得出來,她很愛你!」
他微微一頓,終於輕輕地點頭,慢慢地走開。
直到他走開,我才命令所有殿中的奴僕集合,冷冷地道:「今日之事,誰若透露出半點,本宮讓他家破人亡!」
自那日的事後,我心神不寧好一陣子,幸爾澹台謹忙於朝事,或被沉溺地幼子新歡之中,倒是無事。
只是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是無故驚醒,要麼夢到浩吐血吐盡而死,要麼是晏子蘇在冷笑警告我不要碰浩,要麼是謹在逼問我是不是另有他心?
如此折騰,讓宮人們也睡不好覺,輕塵便開了安神的湯每日讓我服用才能稍減症狀。
我到底不放心,想了想,命顏熾暗暗安插人手在王府,時刻向我報告浩的身體狀況這才安心。
秋天最多雨,這一下雨又是幾天。
自寢閣內向窗外看去,天色青灰好似一層如煙如霞的輕紗,雨線不斷交集密織,跌入地面積水蕩出一圈圈漣漪。
我掠平耳畔鬆散髮絲,享受著秋風雨氣的涼爽,看著眼前千條萬線的雨絲,喃喃吟道:「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當大周後酡然如醉斜倚在美人榻上,口含細碎胭脂花瓣,對著皇帝鶯聲燕語、嬌嗔輕啐,該是何等旖旎纏綿的風光?
可惜大周後早早仙去,李後主更是淪為亡國之君,天上人間相隔,昔日甜蜜自然也被世事衝散。最後留給世人的,也不過是一聲長長的歎息罷了。
正在傷秋之時,忽然聽到咚咚的腳步聲,原來是嬗兒穿著新衣裳進來,春水色的百子刻絲對襟雲錦長衫,箭袖緊裝,再配上胭脂紅羊皮小靴,仿似新雨當中一枝烈艷艷的初綻赤葵花。
進殿先對著窗外歎了口氣,嘟嘴抱怨道:「母后,這沒完沒了的雨要下到什麼啊?已經在宮裡悶了好些日子,總是沒法出去玩兒。」
「傻丫頭,別整天只知道玩兒。」我朝前招了招手,微笑道:「眼下正是秋收時節,雨水一直不停,想來田地裡稻穀已經損傷不少。若是再這般連綿不斷,百姓們可就沒有米糧過冬了。」
「那……」嬗兒側頭想了一會,撫掌笑道:「嗯,就把皇宮裡吃的分給他們!」
「呵,淨是些傻念頭。」我笑著拉他入懷,整理著衣襟道:「皇宮裡統共不過幾萬人,可是天下百姓卻是成百上千萬,哪裡夠得上他們吃呢?你父皇最近整日擔憂,為這雨水吃不好、睡不香,只盼著能夠早早晴朗起來。」
「難怪——」嬗兒點了點頭,「今天太傅也說起大雨,還讓我們做一篇有關雨水的文呢。」她斜著身子撒嬌依偎著,俯在我耳畔輕笑道:「母后,六妹妹生怕自己寫的不好,這會兒正躲在偏殿翻書查典呢。」
我笑問:「那你怎麼不著急?」
「六妹妹笨啦,非要都寫的清清楚楚。」嬗兒雙眸靈活閃動,抿嘴一笑,「回頭我去找幾首古人的詩詞,依葫蘆畫瓢,寫一首應時應景的詩便好。」
我正色道:「那怎麼行呢,寫文章是發乎心,感乎情,抄襲別人的不是公主應該做的事。」
嬗兒見我正色,忙吐吐舌道:「好啦,知道啦母后,那兒臣去寫了。」
我看她跑得極快,忙道:「慢點跑,當心路上滑摔到了!」
這才安靜下來,一抬眼才看到一個柔弱的人兒正站在殿門口,竟是余妙人。
她一襲天水綠輕羅長裙,裙束尾擺上的玉色長珠瓔珞拖曳於地,襯得她輕盈的好似有些虛幻縹緲。
她的人跟她的衣著一般,讓人情不自禁地會忽略了她。
此時她雙眼紅腫,正無聲飲泣,小蝶愁眉苦臉地瞧著我。
「娘娘,救救我父親,娘娘……」余妙人撲通一聲跪下,幾乎要暈倒過去。
我驚奇地道:「這算怎麼說?你父親怎麼了?」
余妙人拭淚道:「現在大雨,皇上要為九皇子蓋園子,父親說浪費人才財力,不如將銀子給百姓們吃飯。皇后娘娘是知道的,九皇子是咱們皇上的心頭肉,父親不知道利害,惹怒了皇上,被斥罵下朝。父親脾氣倔強,第二日以上書說溫淵權勢傾天,薇夫人奢侈浪費,要求皇上削減銀例。皇上盛怒之下把他打入牢中,三日後便要處斬……」
原來如此。
余大人雖然迂腐,但不失正直,皇上怎麼可以輕率地殺了他?
余妙人見我深思不語,不由得砰砰磕頭有聲:「娘娘,嬪妾求你了,但若能救父親一命,嬪妾願意做牛做馬……」
我揮手制止她磕頭,溫聲道:「你別急,就是你不說,我也會替余大人求情的,何況他是一個好官。不過皇上現在正在氣頭上,容我晚膳的時候再去求個情。不過至於皇上會不會放了你父親,還得看皇上的心情。」
余妙人似乎看到了一線生機,激動地說:「謝娘娘,謝娘娘大恩……」
因第二日便是中秋,我盛妝完畢,身著節日特製的絳紅色夔龍團紋吉服,暗金線織出繁複細密的牡丹花樣,正對鏡輕扶側鬢的雙鳳銜珠金翅步搖,讓六縷金線寶珠尾墜恰到好處的垂在髮髻側旁。
因中秋喜慶之故,宮妃們都有在點眉心的舊例,因此還特意在眉心描上細碎的金盞寶蓮花紋,以取年年歲歲皆有團圓之意。
收拾好後,才款款行向 眼見已是中秋佳節,皇城內到處都是綵帶紅綢、錦旗鈴鐺,宮女太監們也都換上秋日暖色新裝,儼然烘托出一派團圓喜慶的熱鬧氣氛。看著週遭喜氣洋洋的景致,我卻沒有半點賞樂的興致,只是快步走到乾儀殿中。
澹台謹倚在龍椅上漫不經心的品著茶,一頁一頁地翻閱著折子,眉頭緊鎖。
看到我進來,方一擺手:「唔,皇后來了。」
我微微一笑道:「皇上可忙暈了頭,明日便是中秋節了,臣妾特來請示賞賜給宮妃的禮物。」
說罷命小太監們攤開朱紅的紙念道:「……統共有黃金一百兩,白銀一千兩,錦緞一百匹,綵緞一百匹,金、銀元寶各六十四對,金、銀茶具各十八套,金器十六套,玉器十六套,珠寶首飾兩箱,秋、冬服飾共三十六套,文房四寶二十四套,御制新書五十二套……」
「夠了,年年都是這些東西。」澹台謹不耐煩的打斷,放下茶盞道:「朕沒空,這些東西就由你看著往下分派就是。」
我揮手命小太監退下,這才道:「皇上為何事這般煩心?聽說余大人衝撞了皇上?」
他濃眉一揚,不耐煩地說:「這老匹夫,朕已經忍他許久,不料這次竟敢一再頂撞朕,他還當朕是天子嗎?」
我柔聲道:「余大人迂腐,皇上何必為這種人動氣?但總歸他的心是向著朝廷的,若是皇上氣不過,便罰他在牢中多呆一些時候好挫挫他的銳氣便罷,何至於要殺了他呢?漢·晁錯《舉賢良對策》:有言:「言臣救主之失,補主之過,揚主之美,明主之功,使主內無邪辟之行,外無騫污之名。」前朝有比干,唐有魏征,難道皇上一代賢主就容不下一個余大人嗎?」
「皇后娘娘此言差矣!」一聲清脆的聲音傳來,薇夫人盛服而來,微微上挑鳳眸道:「若他真為國為民計,皇上自然不會殺他。但是為九皇子蓋宮殿乃是本宮請沖仙道長算命,為九皇子避邪沖喜的,怎麼會是浪費呢?而且比干乃是因紂王昏庸才直言,難道皇后認為皇上是昏君嗎?」
我微怒,不由地動氣道,「本宮和皇上說話,豈論到你插嘴?難道魏征直言也是因為唐太宗是昏君?」
薇夫人冷笑:「如果他真是正直之臣,為何他死後唐太宗要毀其墓揚其屍?」
「這……」
「因為他仗著唐太宗的寵信便無法無天,不將皇家尊嚴放在眼裡,這才觸了聖怒。難道皇后想讓皇上養一些目無聖上的大臣嗎?」
澹台謹臉色越來越難看,我情知要糟,只得問道:「皇上,那余大人?」
「三日後,處決!」
「那宮殿呢?」薇夫人以勝利的口吻問道。
「繼續建!」
這一次,薇夫人又勝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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