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起,梳了一個回鶻半翻髻,簪上一支金鑲玉六稜鏤空象牙釵,餘下點綴幾星點藍嵌金的珠花,自覺已經足夠華貴繁漪,便不做別裝飾。
衣衫卻是家常的一襲月華色的雲湖凌波紋輕羅紗衣,外罩淺鵝黃織金蝶衫,再披一件雪白的輕裘,罩上面紗逶迤向乾儀殿行去。
澹台謹正在批閱折子,多日不見,又清減了許多。
他看到我來,擺手命閒雜人等退下,我會意將錦囊送出。
他看了看錦囊,不喜反憂,臉色複雜,良久抬頭看著我啟齒一笑:「這些日子朕太忙了,抽不出空去淑華殿,你可怪朕?」
他語氣溫柔,令人目眩,我呼吸凌亂,侷促地答道:「臣妾不怪,帝王原應以國家大事為重。」
他點了點頭,伸手,撫在我的手上。
因為常年握筆的緣故,手心有薄薄的繭子,帶著淡淡的龍涎香,舒服得讓人迷戀。
一時間四周俱靜,唯有沙漏輕響,現世安穩。
「皇上,」小李子探頭輕叫了一聲。
澹台謹放開我的手,冷漠地道:「何事?」
「浩王爺請見!」
「宣吧!」
我不想在此相見他,忙道:「臣妾先退下了。」
「不必!」澹台謹淡淡地說。
隱約地,我竟看到他眼中有一絲殺機閃過,隨即換上兄親弟恭的溫和眼神,叫人費解,難得浩不應是他最信任的人嗎?
澹台浩進來瞧見我,神情冷冷中含著慍,讓我垂下了頭,最終他眼神變得複雜而糾結,緩緩地調轉了視線。
「臣弟參見皇上!」澹台浩一輯在地,清冷地說,「今邊疆騷動諸多,臣弟特奏請駐守邊疆,驅除韃虜保家衛國。」
澹台謹剛要拒絕突然硬生生地轉了個彎,欣慰地道:「朕正要向你說這件事,皇弟有心了。此次過去,任重道遠,朕把邊疆的一切就托付給皇弟了!」
澹台浩臨別重重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帶著一縷若有若無的歎息離開。
我怔怔地轉過臉,瞧見澹台謹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忙換上自若的表情:「若是無事,臣妾先告退了。」
澹台謹微微點頭:「下去吧。」
我隨意地走在一條青花碎石鋪成的道上,一行走,一行瞧這一路的景致。
雖是冬日,但沿路卻有耐寒的忍冬籐編成的花籬,左右交錯罩於道路上頭,其上枝蔓糾纏、互相牽連,形成一道錯落有致的綠蔭小路。
「這不是醉妃嗎?」淡淡的聲音自蘊著威嚴,我忙回眸,這才瞧見皇后正帶著明月行來。
我忙彎腰問安:「皇后娘娘安好!」
她瞧了一眼我的神色,本欲張口閒談兩句,卻在走近我時突然變了臉色,最終陰鬱地問道:「醉妃倒是常去乾儀宮與皇上為伴,皇上龍體可好?」
我微微一驚,不知她如何得知我剛從乾儀殿來的,皇后素來精明,心思縝密,容不得馬虎。
我略一思索忙道:「臣妾是瞧著皇上為國務繁忙,近日懶思飲食,便做了灌餡蛋送去給皇上略嘗嘗鮮。」
皇后微微一笑,「是嗎?果然是有心人!」
待皇后過去,我方鬆了口氣,不覺舉袖拭汗,隱約間聞到袖口有荀草的暗香浮動。
腦海中驀地浮起李姑姑的話:這草服之美顏色,留香三日不絕,宮中總共不到三盆,原是長孫小將軍從異域帶回來的。
我臉色微變,原來如此,怪不得皇后會知道我從乾儀殿來,想來除了那裡,別處自然是無這香味的。
那麼以後哪個嬪妃去過乾儀殿,自然也難逃皇后的法眼了。
空氣是那樣干冷,呵一口氣都有淡淡的白霧出現,模糊了人的視線,讓人看不清眼前的景物。
腳下是帶著白霜的地面,走一步都須小心,謹防跌倒。
我小心地走著,默默地出神,憶起皇后的種種作為和那日的光影,不覺輕歎,縱是再歷害,不過,也是個想要愛的女人罷了。
想起這個順帶想到冷宮中的劉碧巧,便尋思著什麼時候求個請讓她出來,怪可憐見的。至於皇后那日說對付李貴嬪的事情,反放下了心,眼見李貴嬪的肚子越來越大也平安無事,想是皇后已經放下了此事。
而且又有蘭夫人有喜,這也夠她憂心的了。
至白日見了澹台浩,我便料定他會來尋我,因此命小蝶打發了眾人安睡,我二人獨上微風樓觀月。
微風樓是淑華殿的標緻性建築,因四周蒼松翠柏遍植,及至夏日綠意森林,微風穿樓,涼爽怡人因此得名。
我靜靜地坐在亭台上鋪著錦墊的椅上,托著腮出神。
及至二更,果見一抹挺拔的身影匆匆而來,我扶著小蝶下樓,過了角門相迎。
他不料我竟迎至門外,表情乍喜乍驚,不覺展開了眉眼。
小蝶距了一距離默默地跟在兩身後,我和澹台浩則一前一後地默契地走著。
月色如一掬清水,悄然輕瀉,拖出細細長長的人影。遠處水紅色的宮燈明明如遙遠的星子,風吹著身旁的柳枝輕顫,月亮也彷彿有些懸懸欲墜。那樣柔和的月光,各自默默,所有的情思都掩映在疏眉朗目間。
「明日我便要出征了。」良久,澹台浩低低地說。
「我知道。」我抬眼,仔細地瞧著他,關切地說,「邊關苦寒之地,王爺千萬要保重身體。」
他伸手,捉住我的手蹙眉:「妤是,本王哪點不好,你要這般絕情?」
我輕輕地抽手,不著痕跡地保持距離,望著藍絲絨一般的天空上點點碎鑽似的繁星輕言:「並非王爺不好,只是妤是不配。世上好女子很多,王爺定能遇到傾心相愛的人。」
「你……」他似要發怒,最終淡淡地說:「原來是落花有意逐流水,而流水無心戀落花。也許躍馬大漠,橫刀邊疆才是本王所應到之處。希望醉妃求仁得仁。」
我見他語鋒已轉,頗多怨懟,稱呼已改為醉妃,便知他真正生氣了。
但我既知卻不能出言相慰,更不能多示柔情使其誤解,只得也面上淡淡地說:「本宮就祝王爺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他冷笑一聲自語:「最是無情台城柳,本王領教了。」
他說畢,大踏步離開,手中有溫潤的光芒一閃而逝,原來是他緊握著一枚玉環。
但那玉環,最終是被孤寂地帶走。
我怔怔地瞧著他的背影漸隱於墨色的夜中,有淡淡的傷感升起。
只恨妾身難,此事古難全。
澹台浩,願你一切安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