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這一會功夫,雨已經收了,風仍是潮濕的,魚池中,那大片大片枯黃的荷葉上,滾動著晶亮渾圓的珍珠,一粒一粒的,像是秋的眼淚。
這時小蝶走了進來,折了一支秋玉蘭放在瓶中,又給我加了一件錦衣,這才道:「那個李貴嬪,懷孕已經四個月了,都顯山露水了!」
她說的是撿到我的髮釵的李貴嬪。
我淡淡一笑道:「那又如何?」
小蝶忿然:「那應該是公主你的!」轉念又笑:「不過公主總算苦盡甘來了,看來皇上這次是真的悟了,公主要懷上小皇子也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我突然想起皇后那冰冷陰毒的話語,只覺得心臟像被一個吐著紅芯的毒蛇攝住房般,壓抑得讓人噁心,不由得皺了皺眉道:「你以為在這宮中有孕是件好事嗎?只怕會讓你死得更快些。」
小蝶許是想到了冷宮中的劉碧巧,於是默默地收拾著東西,不再說話。
我歎了口氣問道:「那幾個宮女你覺得怎麼樣?」
小蝶思索了一下道:「銀杏天真,秋菊穩重,夏荷機靈,冬雪倒是老實得緊,家世也清白,剛進宮才一個月,都是能培養成自己人的人。」
我略略點了點頭,是啊,在這宮中還是需要有自己的心腹,因為你一個人的眼晴是看不夠的,而皇上賜我的十二個宮女,誰知道她們中誰是奉了命來監視我的。
「唔,看看她們家中可有難事,悄悄地幫上忙,不要在吃穿上虧待了,進階的事先緩一緩,等過上幾個月分出高下來再安排她們到內宮做事。」
小蝶點了點頭道:「看來公主是決意要在這深宮中生活下去了。」
我望著深秋從樹上凋零的黃葉,輕輕地說:「誰叫我喜歡上一個那樣的男子,既然喜歡了,也得到他的回應了,更沒有理由放棄了。」
因澹台謹政務繁忙,疲於應付諸大臣的暗流洶湧,每次都是子時方眠,一時間冷落了從宮妃,宮裡反倒一片平靜。
一則是因為太后被毀容後便一直躲在宮中靜養,也不讓各宮妃請安,中山王也被澹台謹尋了個理由發配到苦寒之地,太后越發消塵,一概不問世事,只求自保。
皇后因參於了宮變,一時間也不敢發威,蘭夫人雖然驕縱,但無人惹她,她亦作罷,肖淑妃一向低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其餘的均是上次新選的秀女,封位極低,自然不敢興風作浪。只有李貴嬪仗著自己懷有龍子,拿腔拿調,撒嬌撒癡,鬧得皎月殿人人自危。
歲月流光,光陰飛轉,不覺已經十一月的天氣。
這一日,天氣陰沉,估摸著是要下雪了。閒著無聊,便圍在火籠邊和小蝶銀杏說話解悶。
銀杏呵了呵手,手拿一個圓竹繃著的繡品,認真的刺著一個雙面的繡品,一邊繡一邊歪著頭問道:「主子要不要去拜見蘭妃和皇后娘娘?」
我的視線從手中的《莊子》上移開,閒閒地說:「我自已尚末立足腳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著尋我的錯處呢,此刻又巴巴的去找她做什麼?倒讓人以為我是那攀權附貴的人,反而看輕了我,再則皇上也是不喜的。」
小蝶在外面摘了新鮮的梅花,正一瓣一瓣的摘著花,向青花大甕裡丟著泡梅花雪水,此刻聞言抬頭道:「我們公主才不要跟這種人來往呢,那些人的眼睛都是往天上看的,沒的沾了那些俗氣。」
我一驚,這丫頭說話太沒遮攔了,忙嗔道:「小蝶,以後不准混說,這皇城可不是市井,天大地寬沒人管,仔細說錯一句,便有你好受的。」
小蝶嘟著石榴般的紅唇點點頭:「知道了,公主。」
小蝶一語末了,卻聽見有人在門外傳報:「肖妃娘娘到。」
三人都十分詫異,我忙放下書命銀杏打簾子,親自上前迎接。
忽聽環珮聲響,細細的香風拂面,只見肖淑妃穿著一身秋香色厚錦鑲銀鼠皮裌衣,裌衣的領口肩袖處俱鑲了白絨絨的雪狐毛,外系蓮青色的披風上,脖間繫著的香色流蘇球隨著行走一晃一晃得打著衣服,端地是衣飾華貴,珠翠琳琅。
我見到肖淑妃依例福了一福:「淑妃娘娘!」
肖淑妃一改初見我時的盛氣,眉目含笑,虛扶一把親切地說:「你們都是一家子骨肉,鬧這些虛禮做什麼?快起來吧!」
我讓肖淑妃進屋,另搬了一把鋪著軟錦的靠椅過來,肖淑妃方款款落座了,她帶著四個宮婢進來,一時間屋裡的空間顯得狹小起來。
肖淑妃脫了兔毛套手,戴著寶石護甲的纖長春指撫在暗紋雕花的手爐上,含笑道:「我常說宮中沒有個知心說話的人,如今妹妹一來,你我可以有個伴了。」
這話說得好笑,從前我也在宮中,如何不曾見她找我?
明知她是假意虛言,我仍含了一縷淺笑道:「娘娘入宮多年,甚得皇上寵愛,自然有許多人搶著要作伴,妤是便是想作伴,也是沒有機會。」
肖淑掩唇笑語:「真真妹妹的一張巧嘴會說話!那些人嘛,不過是打著各樣的花花腸子罷了,姐姐真正喜歡看重的,還是妹妹你啊!」說完手一揮,身邊抱著盒子的宮女立刻上前將雕花木盒放在我面前。
她一口一個姐姐妹妹,直叫得我心中越發不安,且又送東送西,讓人更是覺得提防。
「妹妹這裡也素淨了些,這是姐姐的一點心意,望妹妹不要見外,收下才好。」肖淑妃一示意,宮女立刻打開盒子,只見盒裡珠玉琳琅,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我只略略看了一眼,便笑道:「妤是惶恐,怎麼能讓娘娘破費?再者無勞不受祿,娘娘還是拿回去吧。」
肖淑妃臉色微慍,忍著咳了兩聲,勉強道:「妹妹知道咱們不是外人就好,在這宮裡,咱們榮辱都是一體的,以後好歹要互相扶持著。」
我只是點頭,並不答言。想是她以為澹台謹常到淑華殿來,便以為我甚得寵幸,有意拉攏我。殊不知澹台謹只是來坐坐,喝杯茶便走,從不過夜的。
兩人正在說話,忽然又聽有人傳報:「皇后娘娘到!」
我心中納罕,怎麼今天這淑華殿裡這般熱鬧?只得和肖淑妃一齊站起身去迎皇后。
自從上次宮變之後,皇后一改奢華之風,穿著十分素淨,只穿一件暗紋繡鳳的宮裝,外罩一條玫瑰紫妝緞狐肷褶子大氅,斜插金鳳步搖,皮膚白膩若脂,正端莊的款款行來。
一行人忙彎身請安,皇后掃了一眼肖淑妃,命眾人起身道:「淑妃也在啊!」
肖淑妃淡淡地說:「只是過來尋醉妃敘家常罷了,這才想起來時間不早了,該回水月殿了!」
皇后瞧著肖淑妃帶著禮物離去,知我沒由下,便帶了三分笑意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知道在這宮裡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很好。」
我心中厭惡且懼怕,只覺得她每字每句皆有深意,更不懂她來此何意,只得應承著,親捧上香茶遞於皇后。
皇后飲了一口茶緩緩地說:「這茶帶著梅花的香味兒。」
我道:「是臣妾新摘的梅花泡上的。」
皇后點頭道:「是個心思靈巧的孩子,只不過,太過靈巧了反倒不是好事。」她意味深長地瞧了我一眼,淡淡地說:「你現在身份不同,行事也要多多注意些,若是錯了一點半點,本宮縱想救你也是無門。」
皇后說完這些話便站起身要走,我送至門口,方看到外面已經落起了雪珠子。
那手背上的餘溫被冷風一吹,漸漸變涼。
「公主,進屋吧,外面風大。」小蝶扶著我輕聲說。
我轉了身,默默地靠著軟墊,聽著雪珠子打在琉璃瓦上發出如炒豆子一般的聲音,神思微微恍惚。
只是記起了一件事,好像自上次之後,再也沒有看到過澹台浩。
一想起他,便想到他張狂霸道的語氣,溫柔細緻的呵護,不自覺地生出一些喜歡,一些愧疚……
我曾經無數次的問自己,為何放棄溫潤如玉的輕塵,不去迴響看似真誠的浩王爺,而要一心一意的和冷漠無情的澹台謹在一起?
長夜漫漫,無心睡眠,輾轉反側,卻尋不到答案。
猶如飛蛾絕決地撲向火,也許只為那明亮與溫暖。
也許只為他溫柔一笑,只為他珍藏著那個手帕,或者什麼也不為,只是順應了自己的心吧。
啪一聲,有一團暗物透窗擲了進來,是一個錦囊。
我忙撿了起來,抽出裡面的字條,原來是辛蘭月宮中的內應傳來了消息,辛蘭月竟有喜了!
而肖淑妃方向卻無甚異動,張妃曾命人送出書信一封。
我看了看字條,心中難免起伏,本來皇上便忌憚辛家,已隱隱生出不滿辛蘭月之意,這次辛蘭月一朝得子,只怕又要翻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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