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炎沉重地說道:「太后,這揚州之亂,是大唐開國以來最大的一次內亂。這李敬業自稱匡復府上將,領揚州大都督,以唐之奇、杜求仁為左、右長史,李宗臣、薛仲璋為左、右司馬,駱賓王為記室,傳檄四方,儼然有傾覆天下之勢。若處置不好,怕就要延成大禍了。」
我瞥了眼帳外那群朝臣略顯驚慌的臉,又望著水心鏡中香桂為我挽好的高華繁複的遊仙髻,心若明鏡:「婉兒,聽說這駱賓王替李敬業寫了篇征討檄文,念來我聽。」
「是。」上官婉兒展開輕誦,「偽臨朝武氏者,人非溫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嘗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密隱先帝之私,陰圖後庭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
「呵呵,這駱賓王說我狐媚偏能惑主,我有這般美貌麼?」我一指案上的一支白玉簪,示意香桂為我戴上。
「……踐元後於翬翟,陷吾君於聚麀。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
為我戴簪的香桂的手忽地一抖,刺得我頭皮一陣刺痛,「嘶……」
「太后饒命!」香桂嚇得魂不附體,立即下跪求饒。
「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我有如此可恨?連天地都容不下了?」我朝香桂擺了擺手,又看向上官婉兒,「接著念。」
「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塚子。奉先帝之遺訓,荷本朝之厚恩……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我聽得哧哧稱奇:「一次公然謀反叛亂,駱賓王竟能寫得如此慷慨激昂、雷霆萬鈞、驚天地而泣鬼神,確是筆力非凡啊!」
「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好,寫得真好。」我徐徐起身,猶在讚歎,「詞雙句儷,洋洋灑灑,痛斥時弊,文辭鑿鑿,筆風犀利,文辭極美,精彩絕倫啊,足可當得千古絕唱。」
立於帳外的裴炎等人未料我竟是此等反應,各個面露驚異之色,沉默不言。
「這駱賓王果真是個妙筆生花的可造之材,如此才華竟然未得朝廷重用,以至淪落為賊,怕是你們幾位宰相之過吧?」望著那群目瞪口呆的男人,我微微一笑,兀自感慨,「駱賓王為天下文人樹立了可悲的典範,才華於文人在其次,關鍵是氣度。恃才傲物,對江湖草莽的不屑,對官府走狗的蔑視,那是文人的清高,因為那是骨氣,可敬。沽名釣譽,讀書人的通病,干謁功名只得一身不合時宜的飛灰,可悲。」
「太后有容人之量,我等歎服。」裴延躬身歎道,「那十萬叛軍該如何應對,還請太后定奪。」
我靜坐凝思,平靜如水的面容下是萬丈狂瀾。
揚州,乃是大唐除長安洛陽之外的第三大城池。而叛軍名單裡那一個個熟悉的名字更讓我心悸——李敬業心腹、叛軍左右長史唐之奇、杜求仁正是左羽林軍首領、大將程務挺的親密好友,右司馬薛仲璋則是權相裴炎的親外甥,如此一來,禁軍是絕不能動用了。那麼,該由誰去平定揚州之亂?而程務挺現在正率領大軍在前方抗擊突厥,這支軍隊又會不會反叛噬主?我雖擅長宮廷權術之爭,但論兵法戰術,我卻是稚嫩。
心中肅殺四起,面上我仍是滴水溫柔:「此事關係重大,卻也急不得。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明日朝上再議,諸位請先回吧。」
「是,臣告退。」眾人也確無良法,施禮後便逐一退去。
我倚窗緩緩坐下,「太后……」上官婉兒輕喚,奉上一杯茶。
我將白瓷杯放在水中把玩,茶水澄碧,輕輕晃動,久無人飲,便也漸漸冷了。
翌日朝上議政,李敬業叛亂之事自然是重中之重。武承嗣、武三思等人紛紛上表,要求處置韓王元嘉、霍王元軌等李唐宗室。
裴炎卻竭力反對,且語調森然,隱含威脅。
處置韓王元嘉、霍王元軌等李唐宗室這確是個笨主意,我自然不會採用,只是裴炎竭力反對的態度令我覺得有些古怪。
「裴炎,你既不贊成此法,那可有其他良策?」心中疑惑,我仍安然睇視,「莫非你是在顧忌你的好外甥薛仲璋傷心而不敢妄動?」
「太后言重了,」裴炎鄭重地道,「臣為官多年從未偏私,這一點,太后您再清楚不過了。」
我心中稍緩,這的確是我對裴炎應予重任的原因之一。仔細一想,若裴炎真對這個外甥關照提拔,薛仲璋也不至於犯事被貶,以至於投身叛軍了:「揚州叛軍如此猖狂,你身為宰相無良策前去討伐,難道不是失職麼?」
裴炎沉默,半晌方道:「臣之所以無策可獻,是因為臣確覺得不必恐慌,只要太后一句話,叛軍必定散去。」
我抿唇不語,依然淺笑溫和。
「西北方一顆不祥的星辰,持繼二十三日爍刺眼的凶光。天下人皆議,此乃大凶之兆,是因女子當權所致。」裴炎深吸吐納,面上有不顧一切的決心,「李敬業叛亂,短短十日便有十萬之眾響應,無非是因皇帝年長,太后卻遲遲不肯歸政,遺人以口實。倘若太后肯還政皇帝,叛軍必然不戰自潰!」
我垂眸聽著,神色很靜,彷彿裴炎方纔所說的話,皆與我無關。裴炎沉聲說完那番話,立即俯身下跪,高聲疾呼:「請太后還政皇帝!」
我面色平和,未有任何失態,廣袖之下的五指悠然搭著鳳椅,倏地發力,錚的一聲輕響,一片染著蔻丹的指甲應聲折斷。十指連心,動則痛徹心扉。
大殿之上,龍涎香過於濃郁,一陣一陣鑽入鼻腔,我微感暈眩。我的目光緊緊迫著裴炎——我一直以來最親密最得力的盟友。
他幫我扳倒了李賢,廢黜了李顯,一路走過,我們錢貨兩訖,合作愉快,他亦從來不曾讓我失望過。
我亦從未虧待過他。我將他由一個小小的黃門侍郎提拔為首席宰相,執政事筆,總攬大權。凡他開口,我無一不應允。
我早知若建立在利益上的關係不會長久,只是,我沒想到,裴炎的倒戈,會來得如此之快,如此迅猛。
如今揚州烽火大起,兵鋒十萬,直指洛陽,正是我最艱難最需援助之時。
而他拒絕援手。
在這個最危機的關頭,他非但拒絕援手,還加以逼宮。
他要我歸政皇帝。
裴炎並非謙謙君子,他首先是政客,關心的是自身的利益。他幫我扳倒了李賢,廢黜了李顯,自然不是對我忠心,而是為了鞏固自己顧命大臣與首席宰相的權位。他可以不效忠於某個皇帝,但他忠於李唐皇室,他自是不能成為流芳百世的忠臣,但他也不想遺臭萬年。他可疑膽大到與我合謀廢黜皇帝,但卻無法接受江山從此易姓,改朝換代。他更無法容忍,他全力輔助的是個女人。
腦中從未如此清明,電光火石間,我已將所有脈絡理清。只是我已時間,亦沒興趣再去探究裴炎其人。
我只知道,他不再為我所用,這便足夠了。昨日之友是今日之敵,揚州叛亂仍未平定,外敵未除的之時誅殺朝中大臣並不妥當,但揚州叛亂於我只是肢體之患,裴炎卻是我的心腹大患。
裴炎必須死。
滿朝文武無人可料由此變故,人人禁言,大殿寬廣寂靜,似連喘息也無。
似過了許久,一個稍顯平淡的聲音打破沉寂:「裴炎受先皇托孤重任,獨攬朝綱,大權在己,若無異心,何故請太后歸政?」
我抬首,他是監察御史崔察,不過是個小官。
只是他方才說的這話,輕巧地便解了我的危機。
「崔察所言極是。」我恢復了清明,緩緩地、一字一頓地說道,「怠慢軍機,乘危逼宮,裴炎謀反。來人,拉出去!」
擲地有聲,塵埃落定。
裴炎謀反,四個字遠遠地由風送了出去,一迭一蕩迴響在大殿上。
立即有侍衛上前將裴炎架起,拉出殿去。
一代權臣就此鋃鐺入獄。
如雪山上千年不化的幽冰,我的心志從未如此的堅硬與冷凝。
「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說得好。」我冷笑著,鎮定自若地調兵遣將,「命淮安王李神通之子李孝逸為統帥,侍御史的魏元忠為監軍,黑齒常之為江南道大總管,兵發三十萬,征討揚州!」
不知何時起,勝負成了一場賭氣,權力亦是為了一種證明。
彌天的戰火與殺意隨著一道道詔旨的頒行而越燒越旺,每一道征討詔令我皆下得利落乾脆,沒有一絲的猶疑與遲滯。
夜色清幽,月色如霜,鐵蹄踏破,殺氣四溢,西風乍起,涼意漸濃。
在李孝逸、黑齒常之的聯軍合圍下,李敬業大敗,輕騎走入江都,欲投奔高麗,中途為部將所殺,同時被殺的還有記室駱賓王,餘黨唐之奇等也被捕獲,傳首神都。揚州之亂,至此平定,從起事至兵敗,前後不過四十四日。
我下令追削李敬業祖父英國公李勣的官爵,剖墳斫棺,復其本姓徐氏,子孫坐罪誅殺。
擁兵十萬的叛亂僅僅幾十日便被平定,裴炎謀反罪定,押赴都亭驛前街問斬,家財籍沒,親戚流放嶺外。
無論何時,掌權者都對手握兵權的武官心懷芥蒂,裴炎的好友遠征突厥的程務挺此時正是兵強馬壯,若他因裴炎之死而存有異心,臨陣倒戈,後果必是不堪設想!為策萬全,我又一道敕旨,送達軍前,將程務挺就地處斬。
以雷霆般手段扼殺一切敵人,權傾朝野的裴炎、手握重兵的程務挺皆被我如螻蟻般輕描淡寫地誅殺。
大殿上之,寂靜如死。
我依然簡樸茹素,布衣青衫,七破間裙,並不華貴的裙裾默然拖曳過冰冷的長階,如今我距離權力的巔峰,只差一步。
「我追隨高宗大帝二十餘年,自問盡心竭力,不愛身而愛百姓。今日你等之富貴榮華,皆我予之,天下安樂,皆我養之。但如今握兵造反之人卻皆出自你等公卿將相,你們為何負我如此之深?!」我端坐位上,傲然環顧:以群臣負義相責,「你們之中有三朝老臣、倔強難制勝過裴炎的麼?有將門貴種如徐敬業的麼?有如手握重兵、攻戰必勝的程務挺那般英勇麼?這三人皆是當今人傑,一旦不利於我,我輕而易舉便能將其連根誅殺!若你等之中,有人自認能勝過他們三人的,不妨一試;若無此心,那便就從此革心洗面,忠心事我,免為天下人笑!」
群臣頓首,不敢仰視:「唯太后所使。」
血雨腥風過後,朝野平靜,海內巍然,纖塵不動,風過無痕,西北夜空的凶星亦寂靜無聲地消逝。
天縱不佑,也莫相擾。
暗夜中,宮燈搖曳,晦暗難明,風亂鬢髮,露濕衣袂,我在微薄的星空下拈花輕笑,悠然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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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浮動,回音寂寂,卻聞窗外潺湲水聲,一池碧寒,青蓮盛開,花香脈脈,隨風漾開。
春困秋乏,我懶懶地半倚在軟榻上,聽宮人絲絲撫琴。
「太后,雍州人唐同泰獻上一塊瑞石。」武承嗣跪伏簾後。
「瑞石?」我意興闌珊地望了眼置於托盤中的石頭,「有何希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