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我知道,這是一個恣意愛過女子的傷疤。她在愛中受傷,極近瘋癲,無可釋懷,流血流淚,終於淡卻,從此冷心冷面。
梅苑中,白梅靜開,冷冷的美,沒有喧嘩,唯有縷縷香霧染指,誰解梅之寂寞魂?
到了深夜,雪竟停了。涼月寒星,夜霧朦朦。
我獨坐於苑中涼亭之內,自斟自飲,醇香四溢,靜靜等待。
「你知道我會來?」一個孤傲身影,挺拔似劍,昂首入苑來,踏碎了滿地月色。怒戰披了黑貂裘,腳蹬黑緞鹿皮靴,在我對面的石椅上坐定。
我不語,只望著他,他亦不言,靜默的對峙。
怒戰奔忙的面孔多了幾許滄桑,彷彿塞外疲於奔命的馬賊,隨時會咆哮著跳起咬人。他好似變了一個人,眉宇間掩著了深深的厭倦,眸中藏著淡淡的憂愁,再無當年的雄姿英發。
我輕笑道:「多年不見,怒戰王子竟還能到長安來尋我,我真是受寵若驚。」
「沒什麼消息比草原的風傳的更快、更遠。」怒戰語氣中全是諷刺,「恭喜皇后娘娘又贏得了一場政變,你真是適合權謀鬥爭啊。」
「你今夜前來,不止是為恭喜我而來吧?」我不動聲色地反問。
怒戰的語調愈加陰沉:「皇后娘娘大事將成,我自當好好恭喜。只是尚有一個疑問,李賢,究竟是誰的孩子?」
「你以為呢?」我若無其事地微笑。這個人雖無詭謀,卻有著野獸般的直覺。
怒戰追問道:「他是我的兒子,對不對?」
「倘若是,又如何?」我安之若素,端起酒杯放到唇邊,正要一口飲下,卻被怒戰劈手奪去。
「你說的可是真的?!」怒戰眸中一道豹子般的精芒一閃而逝。
我忽有了玩笑的興致:「原來你還未磨去戾氣,我險些也以為草原黑豹變成溫順小羊了。」
「聽說,你將他定了謀反罪……他,他也是你的兒子啊!」怒戰面上刻滿難以置信,他的手微顫,仰首將杯中的酒飲下。
「真是關心則亂。中原有句話,最是無情帝王家。」我依然淡淡地笑著,「深宮之中,朝堂之上,骨肉相殘已是尋常。況且,他早已不當我是母后了。」
四個皇子中,李弘仁孝,李顯憨厚,李旦風雅,然將來最有成就的皇子確只有李賢。只是我知他的詭異身世,心中困擾,一直以來,我總是無意地輕慢這個兒子,他亦有所覺,對我,總不如其他孩子那般貼心。如今他雖敗於我手,但我知道,他是不會低頭的,他有著與我極為相似的硬氣,至死不會認輸,積重難返。
「身為太子,有千里之志欲征天下,並不是他的錯。」怒戰痛苦地搖搖頭,「但他從未想殺你,你亦不能取他性命!」
「怒戰,自你我相識起,你就該知道,善良一詞與我無緣。」
我亦搖頭,「殺人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
怒戰忽輕笑起來:「自你殺義父那日起,我便已知,你是一個即使手刃生父也不會皺一下眉頭的無情之人……」他頓了下,嘴角緩緩襂出血跡。
我看著他慢慢倒伏於石桌上,平靜地道出一個足可令世人窒息的驚異真相:「沙漠一夜,李賢,確是我與你的孩子。」
「從我第一次見你,我便有預感,終有一日,我必死於你手……我只知你在梅花叢中埋伏了殺手,卻不知,你連自己都捨得下毒……」怒戰如囈語般說著,「我真想一劍刺入你的胸膛,挖出你的心,看看你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有著什麼樣的一顆心……」
彷彿只是沉睡,他靜靜地倒下,再無聲響。
一旁的梅花叢中,黑衣素玉飄然而出,單膝跪於我面前:「皇后娘娘。」
「你退下吧,這已用不著你了。」望著怒戰的屍體,我只覺心疲累不堪。
我探身,端起那杯殘酒,指尖輕拂杯沿。女兒淚,是毒中珍品。不知從何時起,我每晚睡前都服下一滴,竟品到一絲別樣的滋味,至此,世間所有的毒,都無法令我倒下。
遺骨埋塵,人世冷冷。
狂風驟起,梅枝亂顫,玉蕊瓊靨忽地有了生氣,隨風而去,雪瓣冰痂碾作塵,一片血斑渲染,綻開,凝固。
「母親,連你亦無法認同我麼……」心中哀痛,我將壺中的酒全數飲下,心中忽然釋然,有某種喜悅萌發。終於,不必向任何人交代,也就不再有任何的愧疚。
我斜斜靠在石闌上,一痕淺淡微霜濺上我的衣襟。
如此,一醉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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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萍浮水,青蓮滿池,不過轉瞬之間。
太子李賢的謀逆罪名被判成立,皇后太子之爭,就此分出勝負。纏於病榻的李治匆匆傳旨,此事不必再追究了。
我只冷冷地說道:「為人子者謀逆,天地所不容,大義滅親,何可赦也!」
李治無言而對,最終網開一面,免去李賢一死,廢為庶人,幽禁於宮中。
從東宮搜出來的數百甲冑運往天津橋當眾焚燬。李賢交遊廣闊,王公大臣好友眾多。
不久,他的心腹張大安首先被流放,而後郝處俊罷相,李義琰也在不久後托病退休,曹王明、蔣王煒、東陽公主,乃至一眾開國功臣如張公謹、唐臨等的後人都被牽連進來,皆流放出京。
這一場血腥的清洗,牽連死亡之人不計其數。經此一劫,太子的勢力基本被肅清乾淨,而我的權威與威信也牢不可破地樹立了起來,我很快便將裴炎與薛元超則分別升為兩省長官侍中和中書令,而後將李顯立為皇太子,改調露二年為永隆元年,大赦天下。
窗外一派錦繡,凝脂敷錦,流燦若金。
我靜坐案前,手上不停,銀針上下輕搖,在白綃上疾繞數圈。而後我放下銀針,將繡品攤平,問上官婉兒:「你看我繡得如何?」
白綃上一叢白梅浮在斜暉中,竟有氣韻的波動,如一縷青煙於我掌上翻騰,
上官婉兒歎道:「美極……」
「我已多年不動針線了,如今看來,手藝仍未退去。」我笑道。
上官婉兒搖頭:「不,我說的美極並非指這副繡品,而是娘娘的手。」
「我的手?」我一怔,緩緩攤開手掌。陽光下,我的手似浮泛流光,白瓷般晶瑩細潤,如玉凝脂。
「我的手好看?」我喃喃問道,恍惚中,指尖掌心似乎有什麼正緩緩流淌而出,灼紅如霰,殷紅如血,如暗夜中猙獰的魑魅魍魎,它們游上我的脖頸,迎面撲來。
這雙手,染盡我一生的罪孽。
上官婉兒自然不知我心中所想,她疑惑地問道:「娘娘,我不懂,您為何要棄長安而來到洛陽?」
不久前,關中大旱,糧食匱乏,斗米漲到三百文錢。為權者無人喜歡天災,我卻不同。我上奏,請求李治與我一同東巡洛陽。因洛陽的漕運之便,庫存了大批從江淮運來的糧食,可解朝中大員的膳食之急。從隋代開始便有關中災荒赴洛陽就食的傳統,所以李治雖病體難支,亦只能勞師遠途。
思即,我微微笑了。李治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已病入膏肓,隨時會撒手人寰。我曾親眼目睹太宗皇帝駕崩後的政局變幻,長孫無忌隻手遮天的情形仍在眼前。前車之鑒,這令我不得不提早戒備。如今已是最後時刻,一子錯,便會滿盤皆輸。
「為了一個心願。」我輕抬手,一流慾望的銀光,微微刺目,傾瀉在玉石般冰涼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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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一連幾天皆有雨,雨勢不大,只是那飄飄忽忽、斷斷續續雨絲在風中眷戀糾纏,彷彿永遠割捨不斷,不會止歇。
我踏入李治寢宮時,雨勢忽大,滿目飄零。雨點細密,砸在屋瓦之上,其聲錚錚,叮噹亂響。
李治側躺於榻上,聽見我的腳步聲,他微微偏過頭,緩緩朝我伸出手:「你來了……」
「我來了。」我將手輕輕放在他的掌心,他的手綿軟而無力,我這才驚覺,他,真的老了。
一時相對無言。
彷彿有許多話要說,但真到了唇邊,卻是一字也無。
「媚娘。」
「嗯?」我一愣,他已許久沒有如此輕聲喚著我的名。
他幽幽問道:「你還記得當年我送你的那朵黑牡丹麼?」
多少年前的某個秋日,艷色濃密如幄,花氣深熏,我在牡丹叢中流連忘返:
「花妖!」有人在輕快地喚著我,他笑吟吟地將一朵黑牡丹別在我的鬢上,「這是牡丹中的極品『冠世墨玉』,尤為珍貴,紅中透黑,黑中泛紅,光彩奪目,與你很相配呢。」
清涼雨聲,淡淡瀰漫於天地間,將我的思緒拉回。
李治握著我的手,深深歎息:「即使這花叢中的牡丹朵朵艷麗,卻都比不上你的嬌媚。」
如此多年過去了,他的聲音依然溫雅平和,眼眸依然深情如水,似一個令人沉溺的夢境。
「媚娘,你知道麼,其實那時我在牡丹叢中躲了許久,一直不敢將手中的黑牡丹贈於你。」李治忽然笑了,那笑容裡藏著一抹孩子似的天真與得意,「我看三哥(李恪)將白牡丹戴在你的發上,亦看見大哥(李承乾)毀了那牡丹,而後我才現身。所以,最終,得到你的人,是我……」
我心中恍然驚醒,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是隱忍,是被平庸慢慢虛掩的少年野心,他才是當時那棋局的最終勝利者。
「我知你對三哥,始終難以忘懷。」李治溫和的聲音依然在耳畔,「你的那方高山流水,我永生也無法企及。我與你,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你永遠在雲深不知處的彼岸。這麼多年,我知道,你不曾愛過我……」
手仍與李治緊握,我卻轉頭望著簷前成串瀉落的雨滴,一顆顆晶瑩如明珠。我不曾愛過他麼?不,我是不曾愛過自己。
數十年來,我皆浸在他的眸中,時日一久,便成了一生的烙印,疼痛、難堪,卻亦無法抹去。曾幾何時,他溫暖的手掌,如珠如寶似地捧著我,捧著我在歲月中緩緩沉澱,慢慢變老。而如今,我亦有錯覺,似乎老了我仍是他手中的明珠,溫情而自然,這是一生的命運牽繫。
在這一刻,我們想起了相同的往事。雖然我們之間的路途是如此的遙遠與分歧,但那曾有過共同的最初的美好的記憶,永生無法抹去。
只是,已回不去了。
他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
我們,都回不去了。
「你在我懷中笑著,我卻總也看不懂你的笑意,稍一凝神便墜入你的眸中,悲歡離合皆為你絲絲牽動。」李治虛弱地笑著,伸手來撫我的眉眼,「你便是那叢牡丹中最變化多端的那朵,世間色相皆裊繞於你的眉梢眼角,你的眸中,藏著毒,隱著妖氣,卻又甜若蜜糖。我自幼喜歡甜食,喜歡甜的人,生性軟弱。軟弱與否,起起落落,所以直到如今我仍不懂自己。」
他並非不懂自己,而是不懂我。縱然是三十年相濡以沫共過患難的夫妻,他仍是不懂我。
他的手愈發冰涼,我輕輕執起,放在兩掌中搓揉。
「我問過自己,倘若一切可以重來,我是否還會為你的一顰一笑而夢縈魂牽?我是否還會不顧一切地為你爭取皇后之位?答案是肯定的。」李治的語調仍是溫柔,「我一直寵你如寶,以為你是只輕盈溫柔的靈雀,卻沒料到你卻是一隻會啄人眼眸的蒼鷹。我教會了你如何翱翔,卻再也無法束縛你,掌控你的方向了。如今,我真不知自己是愛你,還是想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