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塵滾滾,帝后車輿緩緩駛過御道,龍旗錦蓋,迤邐而來,扈從儀仗、內外命婦,車乘連綿數百里,隨行的還有突厥、于闐、波斯、 天竺國、倭國、新羅、百濟、高麗等國的使節和酋長。
朝中文武皆著袍服,按品級配戴冠纓,依序跟隨。
封為祭天,禪為祭地。自秦皇嬴政泰山封禪之後,舉行過封禪大典的僅有西漢武帝、東漢光武帝等寥寥數位帝王。大唐如今天下太平,物阜民豐,斗米不過數錢,民風甚好,每歲斷獄少則數十人,多也不過幾百人,可媲美貞觀。所以此次東巡洛陽,只為泰山封禪大典。
巍峨殿宇隱於森森松柏之間,清幽至極,其中建有「封祀壇」, 「登封壇」,「降禪壇」。
鳳輿在通向高壇的玉階前停下,我女官的攙扶下姍姍下車,緩步而出,一身金燦羽衣如織霞入錦,袍上金鳳翩躚欲飛。
禮樂潮水般湧出,我——大唐的皇后,統率六宮,母儀天下,一步步拾階而上,面上莊嚴肅穆,心中卻在竊笑。
從古至今,浮華背後投影的卻是頹敗之景,盛衰回轉本就是天地輪迴之常事,世事變遷無常,並無什麼是長盛不衰。我心中明白,封禪其實只是好大喜功、粉飾太平之舉,奢華炫麗,卻是虛無。
在我終於登上高壇的那一刻,「禮樂」立畢,天地間只餘一片肅靜。我止步,依儀跪拜,而後便立在李治身側,與他並肩立於高壇之上,俯視著腳下無數臣民。
內侍捧出詔書高聲念道:「大唐皇帝令——立「登封」、「降禪」、「朝覲」三碑,稱封祀壇為「舞鶴台」、登封壇為「萬歲台」、降禪壇為「景雲台」,改元乾封,改奉高縣為乾封縣。大赦天下……」
此次朝中不少大臣對我前來主持封禪大典頗有微詞,認為女子祭天與禮制不和。而後我上奏,將朝中所有三品以上官員賜爵,四品以下的官員加階,如此一來,成百上千的官員便得了我的恩惠,他們除了對我感恩戴德,哪裡還記得什麼禮制。
禮制是人定的,利益是人給的。世間本就無禮制,有的只是利益。
雲淨天朗,朝陽躍出,艷艷如火。我發上斜插的風釵,燦爛奪目,一流金光倒映,輕輕地烙在我的顛沛歲月中。
翌日,帝王車駕行至曲阜,封贈孔子為太師,再至毫州祭老君廟,尊之為太上玄元皇帝,而後返回東都洛陽,下令刻《登封記號文》,立於泰山。
夜幕降下,大典既畢,宮中百官及其內宮親眷漸次散去。
皓月清輝,夜色幽深,淹沒一切。燈火次第亮起,點點微光如皓空繁星。
大街之上,燈火璀璨,彩幟翻飛,麝蘭通氣,羅綺如雲,踏歌處處,玉醉花嫣,笙簫塵遠。
湘簾半卷,馬車駛過,揚起一地輕塵。
我側頭望去,車窗外光影五色,湧動如流,照人無妍,望之目眩神迷。
我已許久未在夜裡上街,李治不喜喧鬧,加上身子仍虛,我便一人微服而出,身邊僅帶香桂與幾名侍衛,倒也落得清靜。
入目皆是璀璨,香桂好奇地四處張望著,眼中溢滿驚喜。
看著香桂那滿足的笑顏,我唇角微揚,心間卻掠過一絲惆悵暗淡。
曾幾何時,我亦有過如此無憂無慮的時光。但光陰促變,流年沉浮,我所有的一切皆不可抑制地面目全非。
明明如月,皎皎銀輝,如脈脈水流,淌在青石路上。
鬢旁亂髮輕曳,似察覺了什麼,我驀然轉身,卻只在如海華燈、如織人流中模糊地辨出一角衣影,一閃而過,仿若虛幻。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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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好美!」前方突傳來一片驚歎喧嘩之聲,只見幾束螢光奔竄而出,恰似深譚幽花,在暗如錦綢的夜幕中綻放。璀璨煙花,宛若九霄霓虹,雲間煙霞,濃深似海,恣意地艷麗著,帶著稍縱即逝的光輝,就好似那愈是把持不住,卻愈顯彌足珍貴的浪漫情事,令人刻骨銘心,永生難忘。
眾人驚呼,蜂擁上前,洶湧人流直洩而出,將我與幾名侍衛擠開了,終至失散。
猶如一場預謀,我沒有一絲慌亂,分開川流不息的人流,沿著護城河徐徐走著,漸漸遠離了夜市,俗世凡塵皆甩在了身後。
夜來露重,更覺幽涼。草木寂靜,了無人影,偶有一絮薄風悠悠蕩過,似在勸慰我這遺忘了歸路的旅人。
「阿真,是你麼?」我仰首遙望夜空中飄浮的煙火,停駐腳步,倚著石欄,石欄冰涼如雪,沁著我的肌膚。
「媚娘……」偉岸身形踏月而來,他的聲音低沉醇和,似一捧凝白如雪的細沙從指尖滑落。一襲碧透瑪瑙纈,亮銀束帶,廣袖長裾,煙花璨亮,爍爍欲墜,落滿他的衣肩,照見他眸中的暗淡韶華。
在并州那曾經靜好的歲月裡,處處有他浮光般的留影。他的容貌未變多少,我依然熟悉。
一段凝眸,一個世界,數年浮華光陰消散在凜冽的夜風中。
我茫然地向他走去,腳步虛浮,一個不留意,被一段樹籐絆住腳下,踉蹌顛簸間,眼看便要跌倒,便落入一個寬廣溫暖的懷抱中。
躺在他的懷中,滿眼皆是燦燦煙花,再也望不到其他半點顏色,浮沉的色相迷離空幻。即使是如今,我仍忘不了,這最初懷中相依的溫暖,是久違的安定。
我靠在他的懷中,抬眼問他:「你為何在此?」
阿真撫著我的發,語調平穩,只是輕顫的手顯示出內心的迷亂:「封地千里,永不入皇城。」
我將臉埋入他的胸膛,手心疼痛。
封地千里,永不入皇城……輕輕兩句話,對他意味著什麼,我們都很明白。
若不是此次泰山封禪,我是絕無可能再見他,我一聲歎息:「你不該來此,若是被他知道你擅自離開封地……」
夜風愈涼,衣袂輕舉,近處隱隱傳來腳步聲。
阿真面色一凝重,他輕撫我的鬢髮,忽地攔腰抱起我,縱身一躍,落在一旁的駿馬背上,「駕!」他清嘯一聲,策馬揚鞭疾馳而去。
遠處又傳來人群的驚呼,只聽數聲鳴響,幽黑的夜空中,幾束煙花劃出道道美麗的弧線,似乎想用生命擦亮黑色的夜幕。那靜的夜幕動得越來越頻繁,銀白、火黃、亮藍、幽綠,艾紅,明紫……火鍛煙熏,如漫空星屑,一時燦花炫影,迷亂了雙眼,洋洋灑灑,不堪深掃,剎那間的盛放與凋零,最後一星炭火,漂游地落入我的手中,熄滅了,只餘冰冷餘燼,一應俱失。
我回頭望著阿真,他眸中已讓倒映著燎原星火,灼灼燒融,有欣慰的暖。
「去哪裡?」我乖順地靠在他的懷中,已許久未曾跨馬疾馳,迎面疾風與飛馳顛簸都令我暢快非常。
「願意跟我走麼?」阿真由後伸手環著我的腰,他輕拍馬頸,馬匹輕嘶一聲,步伐慢慢緩了下來。
我垂首,看著他圈住我腰的健壯手臂,默默不語。
馬匹轉入一條小巷,穿過一個荒草叢生的院落,來到一棟木樓前,
阿真抱著我挑下馬背。
我聽見深夜的蟲鳴,細微,平靜。院中四方的天井、黑瓦、雕簷,院內數叢牡丹,生機勃發,迎風而笑。開得太過燦爛了,反而讓人喘不過氣來。疏影橫斜,仿若水墨淋漓,煙嵐滿紙,曠如無天,密如無地。夜風輕撫,吹得牡丹如錦繡輕綢,炫麗的悵惘,一浪一浪不倦地流去。
「媚娘,」阿真將我擁入懷,在我耳邊低語,哄孩子似的輕柔語氣,令我兩頰微燙,「這些,你喜歡麼?」
「喜歡……」我仰首輕笑,已許久沒有人如此哄我,如今亦無人能同他這般,令我覺得滿目驚喜,無怨無仇,無憂無慮,風雨不懼。我側著頭問,「這老宅你何時尋得的?」
「自我離開長安那刻起,」阿真的聲音浩渺漂浮,「這院中的牡丹,每一朵,皆是我親手所種。」
「你不必如此,我不願再見你!」我心中一驚,阿真他居然未依旨前去封地,而是藏匿於洛陽,他究竟意欲何為?僅僅是因為能見我一面麼?不,恐怕不止於此,我不敢深想……我掙脫他的懷抱,轉開目光,看著漆黑夜空,強迫自己疏離地說道,「你走吧,回去你的封地。」
若阿真的行蹤被李治知曉,後果不堪設想。我必須及早使他離開這危險的是非之地。且,我亦不想他看見我即將要做的一切。
阿真一動不動地望著我,平靜地說道:「媚娘,你是在為我憂心麼?」
我被他識穿了心思,當下羞惱,轉身快步向前走去。
不料草叢中有只野貓猛地竄了出來,我毫無防備,立時駭得回身便躲,還未及反應,一個力量已擒住我的手腕,將我帶入他溫暖的臂彎。
「你……」我詳怒想斥責他,他溫潤的唇卻落了下來。
我沒有掙扎,亦未閉眼,只抬首凝神看他。心中明白,我不能拒絕他,也拒絕不了他。
唇齒相依,魂牽意動。
他將我打橫抱起,走入樓中。二層小摟,木梯窄而陡,似永遠也走不到盡頭。他俯首望我,眸光輕轉,如流星飛閃,絲綢般滑動,情慾暗生,此時我什麼也不想,什麼皆可不要,若能如此相依相偎,走完這人生,那該有多好……
二樓那間屋子前擺著一大株吊鐘扶桑,密密麻麻結著粉紅色小燈籠似的花朵,香氣撲鼻。
分開碧綃紗帳,他將我輕輕放在榻上,我在他的眸中看到了自己怒放的青春與美艷,只覺兩頰赤熱,頭腦有些暈沉,亦真亦歡。柔情如水流淌,纏綿之韻如月傾灑,一弦一韻,如珠落盤,彷彿每一下都撥在我心中最脆弱易感的心弦上。
月輝明亮如刃,將窗紗映得宛如透碧琉璃。
狂歡如此難得,十指緊扣,長髮散亂,相隨相系相牽,我似聽見花拆的聲音,聲聲唱。旖旎、醇厚,如箜篌,如編鐘,如一張六絃琴,輕攏慢捻,抹挑弦上。
我仰首,心醉神迷,幾番沉醉,幾度眩暈,只是臉頰清清涼涼,似沾了一滴墜下的露珠……
入夜寒氣,醉不成歡,轉瞬之間綻盡芬芳,只這一瞬,可是,天荒地老?
因為有他,今夜我不再畏懼黑暗與噩夢的襲迫,夢境是如此地恆久與柔和。
墨般濃郁的夜色中,隱隱有笛音隔水傳來,古韻無奇,淡煙流水,樂清如風,如同竹尖露珠零,自得其樂的芬芳。
笛音遙遠,仿若回到從前……并州四季分明,冬冷夏熱,夏夜酷熱難耐,年幼的我抱膝靠在母親懷中,坐於院中的大石上,低低蟲鳴,此起彼伏。母親立於花前,笛音裊裊,似乎有涼軟的風撲著我的面頰,輕若游絲,免我驚惶,免我擔憂,消我郁燥。
只有曠寂如斯的心,方能吹出如此天地安穩的慰藉,不被世俗的煙塵沾染。濃濃寫意,淺淺風流。
這,是夢麼?
「媚娘……」彷彿有個女子踏著煙雲輕淺走來,白玉般的纖手輕撫我的額頭,像是在輕撫數不盡的憂傷,花開花落,荒蕪的生死。
「母親!」我大呼,赤足追出。
月華四濺,悵惘、空白、黯然、寂寞的現世月光,靜靜地,吞天滅地般地湧了上來。煙水蔥籠,夕光淒迷,她便在這錦繡流光中緩緩回首,魅惑眾生。世間色相皆密密地纏繞與她的眉梢眼角,望不盡阡陌紅塵。她溫柔蝕骨地笑望我,那一身冷浸的濃濃露華,似淚,顆顆欲墜。
她曼然轉身,悠緩,纏綿,似夕陽在水中留下最後一絲殘艷與餘溫。而後,瞬忽,不見。
「母親!」我嘶聲大叫,猶如舊夢,抹不去的舊意,從心中漫上,浸入肌膚,浸到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