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謝陛下恩典。」我笑得悠然,「再過幾日便是親蠶大典,臣妾身為皇后,則有先蠶之禮,需先齋戒五日……」
自我當上了皇后,而後扳倒了長孫無忌,便向著權力的中心更近了一步,朝中宮內、明裡暗裡的事務纏身不絕,各種旁根錯枝的關係更是密如蛛絲,修訂《氏族志》與親蠶大典皆是我為了鞏固皇后之位的手段。
「齋戒五日?無妨,無妨……」李治充耳不聞,兀自解開我的衣衫。
我卻不沉淪,仍是問道:「陛下,你前日答應了臣妾,要隨我一同回并州去,你可否記得?」
「唉……」李治無奈地歎息,「朕答應,朕答應!無論你想要什麼,朕全都答應!過幾日,我們便一同外出巡遊,先去東都洛陽,而後北上并州。這并州是李唐龍興之地,又是你的故鄉,朕去緬懷先祖,你便榮歸故里。如此可好?」
我眼波流傳:「臣妾謝陛下恩典。」
「你的要求朕全都准了,如今你也要應了朕所求……」李治在我耳邊呢喃道。
李治的指尖劃過我裸露的肩膀,引得我一陣輕顫:「陛下不是命許敬宗等人一早來議事麼?若再如此下去,恐怕是要耽誤了……」
李治的手依然沒有停下:「讓他們等,朕是皇帝……」
「陛下方才說臣妾不是禍國紅顏,如今卻又……」我咯咯笑了起來,卻被他封住了唇。
沁著麟香的水軒裡輕紗曼攏,一室旖旎,春色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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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朝,我來到殿前。
晨風輕渺,我按住飄揚若飛的裙擺,微微抬頭,目光掠過大殿的飛簷,投向城外。天仍未大亮,滿城燈火人影皆不真切,無數晦暗星斗猶在垂死般閃爍,夜空如一個浩淼的夢境,隔著天上人間。
朝堂之上,坐在水晶簾後,我微微笑著。大殿中,能坐於群臣百官之上的,唯有兩人人——作為天子李治,垂簾聽政的我。
群臣有本逐一上奏,從人事、軍報、民生……各方皆有。人事上,一年一度的吏部考核正在進行中,五品以上的京官與各州刺史精心查訪軍事人才赴洛陽應試,用制舉的形式選拔軍事之才,此後再由我與李治親自召見新科進士問詢考核;軍報上,自從滅西突厥之後,西域諸國望風歸附,李治便下詔以曹國、拔汗那諸國置州縣府一百二十七個,大唐疆域進一步擴大,聲威已越過蔥嶺以西,鄰近諸國盡在其勢力範圍之內;民生上,經過貞觀、永徽年間的休養生息,市面漸趨繁榮,人口也增殖不少,長安便在這一時期突破了百萬之眾。唐制完善,國威也趨於鼎盛。此時,大唐已如破雲而出的朝陽,綻放出萬丈光華的懾人氣勢。而這廣袤而富庶的帝國的統治者,便是李治以及他的皇后——我。
一旁香爐中凌香燃盡,早朝也近尾聲,已是巳時。昨晚只睡了二個時辰,此時我不免疲憊。
百官依次退散,我正想從簾後走出,卻發現李治仍未離去,他正在喝問一個官員:「狄仁傑,朕前幾日命你嚴查權善才一事,可有結果?」
狄仁傑不緊不慢地答道:「稟陛下,權善才罪止免官。」
狄仁傑?權善才?
我想起不久前翻閱的奏章,思緒疾轉,隨即將此事理清。
事情起因是有人密告負責守衛昭陵的左威衛大將軍權善才與右監門中郎將范懷義砍伐昭陵柏樹,詔明大理寺嚴審。而這狄仁傑正是大理丞,受命審理此案。
「權善才、范懷義罪止免官?!」李治厲聲說道,「他們二人砍伐昭陵柏樹乃是大逆之罪,朕命殺之!」
「陛下,臣已查清此事來龍去脈,權善才曾依法嚴懲了一位違法的官員,而此人懷恨在心,借到長安保衛之機,求見陛下,將權善才砍伐昭陵柏樹一事密報。」狄仁傑繼續有條不紊地說道,「大唐律法乃天子所立,臣定當遵守。只是若因幾棵樹而殺大臣,請恕我不尊奉旨。」
「你……」即使隔著簾子,我也能見李治全身微顫,想來他確是有些惱了,半晌,才聽他哀切地說道,「權善才砍伐昭陵柏樹,褻瀆先帝,這是朕為子不孝才有此事發生,所以朕定要將他賜死。」
李治言辭誠懇,以他帝王之尊,如此屈駕,凡是臣子,沒有不退讓的。我由忠地欣賞狄仁傑那執法如山、寧折不彎的氣魄,卻不得不暗中為他捏了一把冷汗,甚至連龍座旁的內侍都向狄仁傑使眼色,深怕他再固執下去,會招來不測。
不料,狄仁傑依然平靜地說道:「陛下所言亦是人之常情,但若依大唐律法,權善才確實罪不致死,請恕我不尊奉旨。」
李治強壓著怒火:「朕知你執法大公,但是,權善才必須要死!」
狄仁傑沒有片刻猶豫,仍是那句:「請恕臣不尊奉旨。」
殿中忽然沉寂下來,死一般的靜,忽有一物飛擲而出,險險擦著狄仁傑的臉邊掠過。辟啪一聲,伴隨著墜地碎裂的巨大聲響,是李治冷厲的聲音:「來人啊,將狄仁傑拉出去斬了!」
皇帝一聲令下,眾人自然只能遵旨,立時有兩個侍衛走上前,左右架住狄仁傑,便要將他拖出大殿。
「且慢。」我微微蘊起笑意,緩步上前,隔著簾子輕聲對李治說道,「陛下,何必為了這等小事大動肝火,傷了龍體?不如交予臣妾來辦吧。」
李治猛然一震,轉身直視著我,剎那的驚訝後,他沉重地頷首,而後便離座甩袖而去。
我輕輕鬆了口氣,而後說道:「狄仁傑,你便遵照陛下的旨意辦吧,若再如此倔強,我亦保不住你。」
「回皇后娘娘,臣為官多年,自然深知此舉的利害關係,對娘娘與諸位的良苦用心亦是心領神會。」狄仁傑徐徐說道,「只是臣不願顧惜自己的前程而屈枉國法,去討陛下的一時歡心。」
我知他必定還有話說,便沉吟不語。
果然,他話鋒一轉,引經據典地說起歷史來:「漢文帝時張釋曾在朝堂之上與漢武帝據理力爭,而魏文帝時的辛毗拉著皇帝進諫,是皇權趨從國法,流下千古美談。明主可理奪,而忠臣不可畏懼。」
我輕歎一聲:「只是劍有雙刃,你果真不怕?」
「臣常聽人說,出言犯上是極其危險之事,但臣認為此說法有誤。」狄仁傑冷然一笑,「倘若身處桀、紂之時,自然是很危險。但若是面對堯舜如此英明的君主,自然也就無所畏懼了。」他頓了一頓,這才提高音量說道,「臣如今幸逢堯舜,故無比干之禍,不懼其誅!」
我心如電轉,剎那間明白狄仁傑的用意,只是仍故意說道:「權善才情不可容,律法雖不可治他死罪,但陛下深恨他,必越過律法將其誅之。」
狄仁傑毫不放鬆,仍勸諫道:「陛下制定律法、各類刑罰,皆有等差,豈有罪行極輕,即令處死的道理?倘若律法可隨意變動,那天下人又該用何標準來衡量自己的言行呢?千年之後,陛下恐怕會應此而招來罵名,這便是臣不敢奉旨殺權善才的原因,惟恐陷陛下於不義,而使陛下負上不仁的罪名。」
我含笑頷首:「東漢初年,有個遠近聞名的『強項令』董宣。他為官正直廉潔,秉公執法,不畏權勢,其言行被寫進了《後漢書》,流傳至今。如今大唐亦有個『強項令』,此乃陛下之福,百姓之福啊。」
狄仁傑大約估不到我會如此說,一時竟沉默無語。
我溫然一笑道:「狄仁傑勸諫有功,特賜為侍御史,負責審訊案件,糾劾百官。」
「皇后娘娘?!」狄仁傑訝然喚道。
我聲音緩淡:「至於權善才一案,我亦會向陛下進言,請求陛下免除他死罪,你大可寬心。」
狄仁傑立即伏地跪拜:「臣替權善才謝皇后娘娘恩典!」
「起來吧。你既已陞遷,不為自己謝恩,反為權善才謝恩,倒也是奇事一件。」一旁的內侍為我掀開簾子,我緩步而出,濃重的熏香有些散去,不再那麼悶,我輕輕舒了口氣。
狄仁傑立於殿上,素緞官袍,官帽之下,發如染墨,他逆著陽光,微透金色,若染霞在衣,舉袖揚袂間,光華隱隱,如此風儀,確是溫潤如玉。
而他乍見我,只呆愣著,面色煞白,猶如望見了厲鬼。
這一刻,清風湧入,我徐徐前行,廣袖飄旋,素紗披帛在風中揚起,如流風回雪。
狄仁傑望著我,目光遙深,眉間有不定的猶疑,口中卻喚出石破天驚的名字:「你,你,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