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有霧,輕風觸面如綢,我雖穿得薄,卻也不覺冷。
晨光四射,水波般蕩漾,碎灑一地。滿園牡丹怒放,令人詫異,碩大花瓣,薄如細絹,剔透的光澤,貴氣逼人,姿媚妖嬈;摧心裂肺的香氣,似可傷人嗅覺,絲絲縷縷,綿綿不絕,一浪蓋過一浪,飄得滿園無處不香。
「參見皇后娘娘,花泥拿來了。」有宮女奉上新泥。
「恩……」我正在搗弄一株牡丹,只側身去拿,卻頓了下,目光在那宮女身上稍停,「你……」
那宮女生得明眸皓齒,彎眉如新月一般,確是妖嬈可人,只是一臉膽怯,此時見我盯著她,更是駭得手足微顫,險些拿不住手中的花泥。
我再望了望她豐腴的身型,緩緩問道:「我從未見過你,你是哪個宮裡的?」
那宮女聞言全身巨震,花泥隨即掉落,泥土散得一地狼藉,她惶恐地求饒道:「皇后恕罪,皇后恕罪!」
我放下手中的花鏟,微微一笑:「你為何驚恐?我就如此駭人麼?」
她垂下脖頸,也不答話,只是搖了搖頭。
「你叫什麼名字?」我歎了口氣再問:「哪裡人氏?」
「回娘娘,奴婢叫芍葯……」她見我確實沒有惱意,這才又答道:「江,江都……」
「江都?好地方……當年隋煬帝便因它秀美,而流連忘返。世人都說江都多美女,今日一見,果是如此。」我伸手去撫宮女的臉頰,「雖非國色天香,這容貌卻我見猶憐。芍葯?人如其名,確是美人。但我聽聞江都美人大都瘦弱,體態輕盈,你這身子,卻是豐腴了些,尤其是這腹部……」
「奴,奴婢有罪!」芍葯聽我如此說,驚得臉色大變,愈發顯得楚楚可憐,她體如篩糠地跪伏於地,再不敢抬起頭來。
我輕笑起來:「你慌什麼?沒人怪罪你,你何罪之有?」
「娘,娘娘饒命!」聽我如此說,芍葯抖顫得愈發厲害。
「呵……」我微微一笑,目光若有深意,「平身吧。這裡不用你侍侯了,下去好生休養吧。」
「奴,奴婢不敢!」芍葯仍跪伏於地,不敢起身。
「怎麼?還要我親自扶你起來不成?」我淡笑著,抬步便要上前去攙扶。
「謝,謝皇后娘娘!」芍葯見我要去扶她,駭得立即起身。
「下去吧。」我轉身又開始擺弄那株牡丹,再不去看她。
「是。奴婢告退。」芍葯細如蚊嚶地應著,怯生生地退下。
我望著芍葯走遠的身影,若有所思。
一旁的香桂見我如此神情,趕忙求情道:「娘娘,皇后娘娘,芍,芍葯,她是我家鄉的姐妹,她人老實,也勤快,就是嘴拙,不大會說話……」
「她嘴拙?我看不會……」我兀自輕笑,忽然轉口問道,「我每日囑咐你送去的那些蓮子羹,你可曾親手送達?」李治夜夜流連後宮,寵幸妃嬪,我自是不能阻攔,只是翌日清晨,我都譴香桂為前日受寵的妃嬪送上一盅蓮子羹。如此一來,後宮受過寵幸的女人是不少,卻從未有人再誕下子嗣。
香桂恭敬答道:「回娘娘,奴婢次次都親手送達,不敢有絲毫疏忽。」
『唉……百密卻總有一疏……這男人啊,總是希望自己的女人越多越好……更不用說他是皇帝了。有那麼多妃嬪卻還不滿足,連宮女都……哎,就是存心與自己的身子過不去。」我手持花鏟,自言自語地輕聲道,「非要弄得幾十個孩子,最後連他自己都認不全,真令人啼笑皆非。他是皇帝,九五至尊,自然可以隨心所欲,想寵幸誰便是誰。皇后?我是皇后又能如何?」
這時有宮人來報:「皇后娘娘,程知節來了。」
「讓他到花園來吧。」我神色一振。
「是。」宮人得命去了,片刻後便領了程知節入內。
「臣參見皇后娘娘。」程知節上前施禮。
「老將軍不必多禮。」我轉身坐下,輕輕抬手,「來人,賜座。」
程知節已六十九歲高齡,鬚髮皆白,但或許是長年習武之故,他目光如炬,精神依然矍鑠。
我眉頭輕舒,唇角流出淡淡的笑:「老將軍真是老當益壯。」
「老了,老了,如今我是想不認都不行了。」程知節搖頭歎息,「蔥山道行軍,與突厥交戰,我領軍卻無法取勝,真是老邁昏庸啊……」
前段時日,原本歸降大唐的西突厥貴族阿史那賀魯忽然叛唐,雖被唐軍擊退,但阿史那賀魯本人並未成擒,因此李治便下旨蔥山道行軍,意在打擊西突厥,安定西域,而他選定的主帥便是程知節。
我由衷讚道:「其實此次一役,老將軍的部下蘇定方表現出色,五百騎兵便將西突厥四萬軍隊沖得潰不成軍,確是神武。」
「神武?最終還是敗了……」程知節無奈再歎。
此事經由我手,我自然是知曉得一清二楚。當日蘇定方得勝後,副大總管王文度卻假傳聖旨,稱李治有旨說程知節恃勇輕敵,特派他來節制,且不許進兵。但蘇定方認為有詐,李治既任命程知節為主帥,又豈會再傳聖旨,譴人前來制約?他請求程知節囚禁王文度,飛表奏明李治查清真相。程知節卻不如此做,他不再進兵,最後自然貽誤了戰機,使阿史那賀魯得以逃命。戰事結束以後,程知節由於逗留不進,貽誤戰機,便回長安請罪。
「那老將軍可曾想過,你為何會敗?」我淺笑,側頭看著他,笑意若有若無。
「逗留不進,貽誤戰機,因此失利。」程知節應道。
我依然靜靜淡笑,神色歡懌,「老將軍聰慧過人,恐怕早已知曉箇中奧妙。當日王文度傳的聖旨是真是假,老將軍心中自然有數,否則你又怎會任他胡來?」
「臣愚鈍,請皇后娘娘明示。」程知節眸光一閃。
我斜瞥了程知節一眼,明人面前不說暗話,直截了當地說道:「如今朝中局勢老將軍再清楚不過了。陛下與長孫無忌已勢成水火,褚遂良、韓瑗與來濟已分別被貶官,」
「此三人被貶官,我自是知曉。當日許敬宗上書陛下,說桂林是養兵.練兵之地,而韓瑗.來濟與褚遂良相互勾結,準備發兵攻打長安.但陛下立即准了許敬宗的上奏,將韓瑗和來濟一同貶官。」程知節略一沉默,忽而探究地望著我,「至此,朝中宰相的職位便空缺,長孫無忌的左臂已去。只是我卻不知,為何這下一個會是我……」
「早在先帝時,老將軍便為秦府大將,一直深受先帝信任,貞觀十七,你出任左屯衛大將軍,檢校北門屯兵,負責宮中要道玄武門的守衛。先帝當年玄武門之變,仍在眼前,所以這玄武門是否在掌握中,關係著宮廷所有一切變化的成敗。」我淡淡應著,卻是滴水不漏,將各種曲折一一道明,「而老將軍能負責把握此要塞,足可證明你確是先帝最倚重的人。時至永徽六年,你雖不再擔任檢校北門屯兵,卻仍任左衛大將軍,掌宿衛宮禁,負責守衛正殿諸門,宿衛內廂,並防守皇城四面。」
「我明白了……」程知節忽地仰天長歎,「我與長孫無忌皆是先帝玄武門之變的參與者,關係是較為密切。想當日先帝駕崩含風殿,長孫無忌為免引發恐慌,將此消息封鎖,又密召我領六千禁軍飛騎護衛太子先回京,諸事安排停當之後才宣佈先帝的死訊,而後太子登基。我與長孫無忌既有此關聯,無怪你們也要將我一併除去。」
我懶洋洋地支頤一笑:「老將軍識大體,知進退,若不到萬不得已之時,我們亦不想為難你。」
程知節沒有回應,揚眉仰面,目光直直射來。他此舉太過放肆,他的眼神也完全不是一個臣子對皇后該有的,他更似在望著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友,眸中彷彿浮了層薄薄的灰,愁緒萬分。
「像麼?」我心中一動,不由自主地問道。
程知節毫不遲疑地頷首:「像!尤其那微挑的眉眼,簡直一模一樣。只是……」他再望我一眼,而後長歎一聲,起身走到那一叢牡丹前,面露驚異之色,「這些牡丹都是皇后娘娘親手所栽?」
「是的。」我踏前幾步,接過一旁侍女遞上的花剪,慢慢修剪著牡丹的枝葉,悠悠說道,「我手植的牡丹竟能開得如此,算來也是出乎意料的天地之恩,只是我想令它明年開得更好、更多些。」
程知節疑惑地問道:「皇后娘娘,這株牡丹開得如此茂密,為何您還要修剪呢?」
「這春泥,如此肥沃,正是鋤地種花好時節。而這花盆甚巨,要許多泥才能填滿。」我的手一頓,若無其事地道,「養花的人都知道,若旁枝末節太多,生得太過茂密,這花的美艷便會被遮蓋,甚至無法承接露水與陽光,會逐漸枯萎凋零。所以,總要修剪掉一些不必要的枝葉,以保持整株花的長勢不受阻礙。」
「我,臣明白了。」程知節先是一怔,而後神色釋然,低吟道,「花開花落又一春,花開自有賞花人,花落哪覓惜花人?娘娘可知,你母親亦愛養花?」
我低頭仔細地修剪著,想起母親種在并州後院的那數叢梅花,沒有答話,只是微微頷首。
「那時在金墉城,她隨手在後院撒了一把種子。沒幾日,罈子裡便發了很多青青小芽,令她狂喜了一陣,四處奔走相告,恨不能每個人都知道。」程知節的聲調有掩飾不住的低落,「待到寒冬,那淡白的花兒便開滿院落,欺雪傲霜,甚是好看。」
我望著他,別有深意地問道:「那依老將軍看來,我母親的園藝之術如何?」
「皇后娘娘知取精華而去糟粕,所以留下的全是美艷,雜草一根也無,自是完美。」程知節一愣,他望著我,似知無法迴避,索性爽快地道:「而你母親養花,從不修剪,那花兒生長開放的速度與態勢,卻如有了靈性一般,無處不是。」
我一震,自然聽得出程知節話語裡的譏諷之意,與他默然相對,我自覺無顏,半晌也無語。
「老臣明日便會上書陛下,請求告老還鄉,安度晚年。」程知節若有會意地微微一笑。
「多謝老將軍。」我心頭一快,連日的警戒終於鬆懈了。
程知節目光冷靜而洞徹:「既如此,老臣告退。」
我望著他緩慢而感傷地道:「我知是委屈老將軍了,但我定會向陛下進言,令你衣錦還鄉。」
「臣先謝過了。」程知節施禮後便回身大步去了。
我與李治雖已得到了以李績為代表的軍方支持,但長孫無忌若將心一橫,聯絡昔日同僚,借用程知節統領的禁軍之力,再策劃一次玄武門之變,兵諫逼宮,也絕非難事。如此一來,程知節的左衛大將軍之職決便絕不能保留。因此,我才會借蔥山道行軍一事,削掉了程知節的兵權。老謀深算的程知節確已知其中原由,不想臨老還參與這種政爭內鬥,所以他才會從容赴京請罪。而我的本意只是要奪他兵權,令長孫無忌找不到援手即可,所以也不想將此事做絕。程知節既自願告老還鄉,此事便可完滿解決。
我的唇角微勾,手上略一用勁,卡嚓一聲脆響,已將一支斜著生長的旁枝剪下。
經過精心修建,枝葉整齊而細密,襯出那幾朵迷離斑駁妖艷的牡丹花,紅得過艷,在盛放背後有些微嘲諷的寓意,在空中舒展,香味馥郁不絕,美艷萬方。
花比人好懂、好養,我只要盡心照料它,它便全心回報,還我錦簇花團,開得分外艷麗。
仔細看它,它是我如今的伴,我們相依相偎,用彼此的清寒與孤獨攫取慰藉。我們是如此的忠心不二,我們是彼此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