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顛簸,終到九嵕山。永徽六年正月,李治親謁昭陵。
幽淡色彩,襯著純黑的背景,頗覺莊肅。文武白官,宗室子孫皆到獻殿,侍立於先帝牌位兩側。在陵山侍奉的先帝妃嬪、大長公主、長公主,以及太妃楊氏等也侍立在寢殿神座左右。而後李治下輦易服,行哭就位,依照禮儀,捶胸頓足,號哭作拜。眾人齊聲哀呼,聲潮湧過,彷彿滾滾悶雷逝向天際。太尉長孫無忌,司空李勣及左屯衛大將軍程咬金等人上前供奉祭品。
我在旁冷眼看著,長孫無忌的一舉一動皆在我眼中,這局棋,終是要分出勝負的。我與他,必將是,或者一直是,你死我活的對手,無法共存。若無一人倒斃,便絕不會停止。
祭奠既畢,宮中百官及其親眷依次散去。第二日我們便打道回宮,宮中的日子依然沉悶。
我亦不急於求成,靜默不動,只是專注地寫《內訓》一篇,此篇是教導女子如何服從丈夫,幽嫻貞靜……我既不動,如此一來,長孫無忌等人自然無法抓到什麼把柄,也不敢妄動,數十日過去,雙方倒是互無干涉,平靜無波。
「昭儀,你面色蒼白,可是身子不適?」入夜,林錦奉來安息香,見我依然在案前奮筆疾書,便關切地問道。
「我也不知,只覺困乏……」我方才說道,便覺一陣眩暈,險些載倒於地。
晚時,李治便與御醫趕了過來。
御醫診治片刻,便面露喜色跪伏於地:「陛下,昭儀,大喜!」
「媚娘!」李治聽後滿臉歡躍之色。
大喜?我卻是心中一沉,這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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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晚風輕拂,和緩非常,穿廊越窗,緋紗帳妖嬈飄動,如同腰肢柔軟的舞者在翩躚飛舞。
我斜靠在纏枝蓮紋榻上,幾卷奏書閒置於案。
「昭儀,李義府已在殿外等候多時。」林錦奉上一盅清茶。
我接過茶盅,輕抿一口:「你去告訴他,我晝寢未起。」
「是。」林錦低應一聲便去遠了。
我繼續翻看手中的奏書,斜陽西沉,簾卷西風,茶水也喝盡了,那茶葉兒卻仍打著卷,巴在沿上不願沉入盅底。
「昭儀,那李義府仍在殿外等候。」林錦入內燃上燭火。
我放下書卷,懶懶地說道:「命他進來吧。」
李義府很快便細步入內,他垂首躬身,隔著綃帳,畢恭畢敬地向我行禮,大氣也不敢出,顯得格外恭敬,至少表面上如此。
「早聽聞你風度翩翩,又飽讀史書、文才風流,」我側頭瞥了李義府一眼,似笑非笑道,「常赴友人詩酒集會,與太子司議郎來濟同以文章翰墨揚名,時號『來李』,以文才聳動一時。」
李義府仍是畢恭畢敬地答道:「臣才疏學淺,昭儀過譽了。」
「『鏤月成歌扇,裁雲作舞衣。自憐回雪影,好取洛川歸。懶正鴛鴦被,羞褰玳瑁床。春風別有意,密處也尋香。』」林錦為我換了一盅茶,我伸手接過,卻也不急著飲下,只捏在手中把玩, 「如此柔媚清麗的詩句,讀來令人心曠神怡,不得不讚歎做詩之人的才華。」
「這是臣信手之作,難登大雅之堂,令昭儀見笑了。」李義府聽我隨口吟出他的詩句,面色微變,片刻便恢復如常。
「信手之作?貞觀八年,劍南道巡察大使李大亮將你薦舉給朝廷,很快詔下,你便補為門下省典儀。先帝召見你,想一試你的才學深淺,,令你當場以『詠烏』為題,賦詩一首。」清香浮動,茶色冷冽,我晃了下手中的茶盅,漫不經心地道,「先帝題目方出,你脫口吟道:『日裡揚朝彩, 琴中聞夜啼。 上林如許樹,不借一枝棲。』先帝聽後倍感滿意,稱讚你的文采,當場授予你監察御史,並侍當時晉王。而後晉王為太子,你旋被授為太子舍人、崇賢館直學士。」
李義府身軀一震,卻未答話,只垂首不發一語。
「你也曾寫《承華箴》奉與陛下,文中規勸陛下『勿輕小善,積小而名自聞;勿輕微行,累微而身自正』。你又言,『佞諛有類,邪巧多方,其萌不絕,其害必彰。』此言有文有質,確是精闢,引人深思。陛下將《承華箴》上奏先帝,先帝覽畢大喜,稱你為難得之棟樑,隨即下詔賜你帛四十匹,並令其參與撰寫晉書。」我仍斜靠軟榻,笑意平和,曼聲說道,「而後陛下即位,你便也升為中書舍人。次年,你便兼修國史,加弘文館學土,可算青雲直上,頗引朝臣注目。原本你的仕途可說是一路坦蕩,只是聽說你近來有些麻煩?」
李義府沉默片刻,似已按下心神,這才悠悠地道:「臣不知昭儀所說的麻煩是何意?」
「如今長孫無忌是朝中重臣,高陽公主一案,他已險些將魏王餘黨消滅殆盡。」我以指尖挑撥著盅中的茶葉,意態悠靜,「我聽聞你也曾是由黃門侍郎劉泊、侍御史馬周的引薦,又與許敬宗等相連結,算來也屬魏王黨的外圍,如此一來,地位恐怕是岌岌可危。」
李義府涔涔汗下,勉強答道:「我並未犯事,昭儀只怕是危言聳聽。」
「我是否危言聳聽,你心中自然有數。」我已洞悉李義府內心的彷徨,輕鬆一笑,有意讓他聽見我奚落的笑聲,「怎麼?王德儉勸你來的時候,沒有對你將其中利害說清麼?」
李義府聞言全身巨震,他彷彿突然對眼前一切沒有了主張,抬頭瞠目望向我,他隨即又垂首,不答話。
「你也留心朝中動態,必知長孫無忌意將你貶出長安,即將奏請陛下貶你到到偏遠的劍南做壁州司馬。」我平靜地望著李義府,我看出了他的失意,卻依然不鬆口,「這王德儉是許敬宗外甥,其貌不揚,但詭計多端,善揣人意,且與你私交甚密。他知你如今有難,特告之一計。你一籌莫展,這才會冒險入宮來見陛下,求得最後的生機。我說的對麼?」
李義府臉色蒼白,彷彿被我方纔的言語噬盡了鮮血。
知人方可善任,我若不知李義府此人,如何能用他?
我好整以暇地看著李義府失措的模樣,緩緩說道:「王德儉此人我也略知一些,他必定對你說,『武昭儀方有寵,陛下欲立為後,只是擔憂宰相阻擾。你若能在此時挺身而出,上表請立武昭儀為皇后,或許便能轉禍為福。』我說的對麼?」
說到此,我心也是一沉。這王德儉,正是許敬宗的親外甥。我甚至懷疑,也許是老於世故的許敬宗察覺到了這一點,卻不想輕舉妄動,於是才命王德儉設計使李義府前來投石問路,以身犯險。權術的這潭水,果然是深之又深。
李義府跪伏於地,許久之後,他從容的聲音悠悠傳來:「昭儀所言不虛,確是如此。若再說下去,恐怕連我今晨所食之物,也都一併說了出來。」
李義府如此迅疾便恢復了鎮定,我兀自一笑,心下頗有好感,口中卻仍是逼迫道:「我聽聞,長孫無忌貶你出京的詔書都已在中書擬好,正要轉送門下省,若再遲一些,恐怕……」
我的一番說詞,連消帶打,李義府自然明白此時是他生死存亡之際,他一字一頓道:「我的生死榮辱全在昭儀一念之間,請昭儀明示!」
我起身撥開綃帳緩步而出,銀絲淺繡的薄羅紗衣,曳地緋紅長裙宛若祥雲,凝白瓔珞環腰垂下,環珮相撞,叮噹輕響。
李義府見我突然走近,先是恍惚慌神地呆望著我的面容,眼神迷離,片刻後才覺察到自己的失態,他面色一紅,慌忙又拜伏於地,再不敢抬頭。
我卻不停步,越過他,端坐在案後,兀自撫起琴來。
琴身閃著釉亮光澤,清音初起,宛如呢喃私語,纖纖拂弄於心上,以飛翔之勢,以流水之急,以幽蘭之姿,以御風之態,隨著十個指尖遊走於天地。
李義府聽得歎息搖頭,似勾起無限往事,他雙眉深鎖愁意略隨著每一個音的跌落,擰成了結。
一曲終了,李義府拍掌,仰首橫過眼波,眼中儘是欽佩之色。
我眸光輕動,隨即微笑:「我的琴藝並不精妙,你又為何擊掌?」
「我雖不才,卻好擺筆墨,好弄絲桐。昭儀之琴音,在我看來,澀勒勝於圓滑,有赤子之心,也是有殺氣的,驚世才華被遏住喉管,也只能低頭拂琴,隱忍妖嬈。」李義府低頭微笑,聲音似喜悅又似悵然,「其實,真正的琴音亦是利刃,對人心致以掠奪侵犯,使你歸順降服,昭儀之琴音便有某種暗伏的霸氣。」
我抬眼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著李義府,他身著青衣,面容清秀,雖是跪伏,卻顯得優雅從容,雖竭力收斂,仍難掩他眉眼的輕狂犀利。
「吳人有燒桐爨者,漢代大儒蔡邕聽到火烈聲,便知是良材,請用它來制琴,果然有美音,而尾特別焦,故名焦尾。」李義府見我凝望他,不慌不忙地說道,「只有名琴,方能奏出絕世之音。昭儀琴藝雖高,卻苦無名琴以助天籟之音。」
與聰明人交談果然不累……我心中好感又生幾分,卻也不開口,聽他繼續往下說。
「有人說琴音空雅,並無暴戾與殺氣,而我卻於昭儀的指鋒裡聽出殺氣,隱忍的、深藏的、高高在上的殺氣,普通的琴,無法承受如此之氣。」李義府聲音非常平穩,從容不迫,他跪前幾步,從袖中拿出一份奏表遞於我,「我這有方好琴,昭儀絕不用擔心琴弦會在您至鋼至強的指下斷裂。我隨後便會上表陛下,懇請廢王皇后而立武昭儀。我亦會聯繫朝中友人,勸戒他們上表。」
「哦?」我並未伸手接過,只是心中激奮,彷彿站於寶山上,內心洋溢喜悅,被不斷噴湧欲出的珍寶攪得心癢難熬,「朝中還有與你一樣心思的人麼?」
「是。」李義府肯定地答道。
我幽憂一歎,擰眉思索。李義府所言非常正確,朝中既有長孫無忌一黨,許多守舊的老臣、世家都偏向於他。但是自然也會有一心擁立皇帝的朝臣,只是他們多是出身寒門的小官。
「合眾弱以攻一強,戰國蘇秦的策略,想不到在此時,也同樣適用。」我輕撫額,一遍又一遍。
說到底,兩派的分庭抗衡,其實只因為利益的不同。誰不是在維護自己的、親族的利益?
一剎那,我彷彿靈犀一竅被點通。我先前總是以己之短,拼敵之長,自然落到下風,而敗於長孫無忌之手。這世上容不得怯弱,若想立於不敗之地,就不能逃避,換種手段,或許便可達成目的。
「昭儀……」一旁的李義府輕聲喚道。
我微瞇眼,從指縫中望去,李義府清秀的外表,說話時極其謙恭有禮,他面上永遠帶著迷人的笑意。只是面和未必心善,我望見他的眉梢微揚,隱隱有詭詐殺伐之氣。用人之道,本無定法。奸妄小人,依然有可用之處。原本便是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天下之大,誰沒有野心呢?
碧鮫綃帳隨風飄然,吹散我流瀉的長髮,我的紗衣與髮絲疊蕩而下,似已挽在的李義府手上,熏得他眸色一蕩,似乎有些昏眩。
《列子·說符》中有「治國之難,在於知賢」之說,可見知人的重要性,而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思即,我振眉輕笑,十指迴旋彈撥,再次奏響了婆娑一音,我斜瞥著李義府,柔柔地說道:「你這方名琴,我收下了……」
「我……」李義府面上已有沉醉之色,他頓了頓,似有話要說,殿外卻傳來內侍的通報之聲,「陛下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