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我會懼怕李治麼?”怒戰低頭望著我,嘴角浮現的竟是隱隱的笑意,“你根本不用去顧忌,我突厥鐵騎二十萬,橫掃草原,勢力之大早已怵動大唐,就算我向李治開口要你,他也對我奈何不得。”
“你想的太簡單了。當年太宗皇帝方才即位,頡利便曾率兵二十萬直逼長安,京師震動。太宗皇帝以疑兵之計,親率臣下及將士隔渭水對話。最終結為渭水之盟,突厥領兵而退。”我垂下頭,似笑非笑地道,“而貞觀三年秋,太宗皇帝命李靖統兵十萬,分道出擊突厥。李靖出奇制勝,在定襄大敗突厥,頡利西逃吐谷渾,途中被俘。時值當年三月,突厥滅亡,懾於大唐天威,從此你們便稱臣,年年朝貢。所以,突厥從來都是大唐的手下敗將。不是我輕視你們,你們雖是兵強馬壯,卻不知用兵之術。”
怒戰抬起我的下顎,他眼神一揚,“你的意思是?”
“且你如今雖是王子,但並不得你父汗重用吧?貿然行事,只會令你失去更多機會。”我不驚不怒,依然淺笑溫和。
怒戰揚首哈哈大笑,陰鷙的笑聲不乏苦澀:“你說的對,我這個王子早已有名無實……”
“斂戟不利不可斷割,毛羽不豐不可高飛。人生百年,當縱觀全局,方可縱橫天下。胸懷大志者,當隱其志。”我並無取笑之意,肅然道,“中原人喜讀《易經》,其中乾卦說‘潛龍在淵’,說的便是,若想隨心所欲,便要待時而動,不可輕舉妄動,更不可四處張揚。”
“你是在勸戒我,亦是在勸戒你自己吧?丫頭,你真是變了許多……”怒深吸了口氣,語氣平緩下來,自嘲地笑道,“我記得當年你曾說過,宮中的女子可憐,你不願身涉其中麼?你喜歡的是掣馬馳騁的逍遙與自在,而不是這封號加身的束縛。而自由與痛快,這些我都能給你!”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我搖頭輕歎,年幼時那溫和聖潔的陽光再也照不進我心最深處,我忘不了在感業寺的每一個冬夜。那時我坐在屋簷下,蜷成一團,寒冷與饑餓仿佛食人的獸,緩緩吞噬著我。我抱膝靜坐,仰首望天,厚重的夜雲飄過,殘月如鉤,冷霜無聲,上天只是冷漠地俯視這混亂而殘酷的人世,“你不會明白的……”
怒戰的眉毛狠狠地擰在一起,顯然他聽不懂我言中之意,他探下頭,瘋狂吻著我的唇:“這些我都不管!媚娘你是我的,早就是我的!”
我驚詫萬分,一時竟無語。恍惚間又想起了在並州與他初遇的那段時光,我所有痛徹心扉的情感都在母親離去後終結。其實人生的初見,從來都是一切憂慮痛苦的開始。眼前一樹白梅開得正好,恍若瓊華月露,皎皎雪光,一如母親的微笑。她冰涼如玉石的絕世容顏,還有她身上那低徊游走的暗香,皆是令人沉溺的誘惑。但我發覺自己從未如此清醒過。有些前塵往事,我定要拋下,若無法丟棄,我必無法再前行。
我伸出手,緊緊握住怒戰的手腕。握手的一瞬,我感到怒戰微微一顫。但我知道,我們這一握,無關風月,只為彼此撫慰。我的手已染血,心已成冰,我們不似愛侶,更像是同類。
“啊!”身後忽然傳來一聲驚叫,我轉頭看去,竟是夏蓮,她面色蒼白,手中捧著我的暖爐,身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我心中一沉,是我太大意了,我遣走所有的人,卻獨忘了她。
怒戰輕輕放下我,一言不發,只將刀往夏蓮脖子上一橫。
夏蓮仍不停顫抖,急得大叫:“昭儀——”怒戰的刀往下輕輕一壓,她只能乖乖收聲。
“放了她。”我冷眼看著,淡淡開口。
“放了她?”怒戰詫異地反問。
我並不急於解釋,只微一挑眉:“是的。她什麼都不會說的,我信她。”
“既然你信她,而我信你,那便就此算了。”怒戰收回刀,了然地看著我,悠悠道,“我知今日是絕不可能帶你離去,但,終有一日,我會得償所願。”說罷,他的身子輕如白羽,扶搖一躍,落在屋頂上,悄無聲息,幾個兔起鶻落後,便已失了蹤影。
“昭儀……”夏蓮死裡逃生,驚恐而又疑惑地看著我,“為何你……”
我不由笑了,卻又不禁黯然:“我救你,只因你與從前的我太像了……”
夏蓮略一沉默,道:“夏蓮明白,夏蓮絕不會辜負昭儀的苦心。”
我輕笑,望著微暝的夜空,漠然一笑。殘雪未盡,冷月如霜。
而今的我,已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九五之尊的帝王已是服服貼貼羈絆於我的裙下,對我俯首稱臣。我絕不會為了怒戰,以及那不切實際的自由而放棄如今所擁有的一切。
“昭儀,你要去哪裡?”夏蓮見我邁開步子向院外走去,便立即扶住我。
“我想去見陛下。”我忽覺身心疲累,想去見李治。
到了大殿,李治卻不在,找來內侍一問,才知他去後殿了。
石階濕滑,夏蓮扶著我,小心翼翼地拾階而上。
後殿長廓下,靜溢無聲,竟沒有一個宮人守夜,松木的清香淡淡彌漫,月光映照著皚皚白雪,呵氣成霜。
遠遠地便可聽見李治的聲音,我便吩咐夏蓮站住在廊下候著。
我輕推門,一腳跨進房去,只見繡幕沉沉,珠簾半卷,爐香裊裊,映著窗外殘雪,低低的女子笑聲,從簾中傳了出來。
我心中一沉,因為我已聽出那是大姊的笑聲。她正嬌媚地說著:“陛下,你怎又來我這了?萬一被媚娘知道了,那可就不得了了。”
李治的聲音溫和得如一個一觸即碎的夢幻:“她不會知道的,她臨盆在即,只會在院中安心休養,絕不會來此。”
“陛下,我心中一直有疑惑,媚娘模樣生得比我標致,也比我聰明,為何你仍會對我……咯咯……媚娘有什麼不好?”也不知李治做了什麼,大姊咯咯地嬌笑起來。
“媚娘確是生得傾國容顏,她橫眸淺笑時,叫人看了煞是可愛;而她那副輕顰薄嗔的神韻,叫人看了又煞是可憐。但每當她斂容勸諫的時候,眉頭眼角,隱隱露著一股嚴正之氣,有時我見了都不覺畏懼起來……”李治歎了一聲,悠悠說道,“我對她那是又愛又怕,有時我真不懂她,一點都不懂……還是你好,溫柔可人,又善解人意……媚娘,媚娘就是太好了……”
“陛下……”大姊柔柔地叫著。
一泊晶瑩微光中,我望見了李治與大姊在榻上交纏的身影。
我沒有發出一絲聲響,靜靜地轉身離去。
我心念舊情,見大姊無依無靠,便費心將她接到宮中,因為我們畢竟名為姊妹。為了母親,我不能拋下她不管。但我卻忘了,人的欲望總是難填,人都是貪得無厭的。一個願望滿足了,又會滋生新的欲望,永無止境……我的眼前有些模糊,遠去的記憶如溯影回漩,吞噬了所有的光熱。模糊的血光中,我所有珍視的一切皆從眼前流逝,原來回憶也會令人流血。
殿外殘雪飛揚,覆於心頭,落了一層薄霜,冰涼徹骨,心底殘存的一星溫暖寂滅。寒風吹得愈加猛烈,庭中的白梅被勁風吹得東倒西歪,它卻仍苦苦支撐著頹敗的身軀。
冬寒,已深入骨髓。
“我們走吧。”我輕聲對夏蓮說道。
夏蓮見我神色有異,卻也不多問,只默默地跟在我身後。
我感到了小腹中刀滾般的絞痛,下身的滾熱讓我心驚,我咬牙撐著,緩步前行。一直走回自己的小院,我才顫抖著伸手去摸,卻染了一手的猩紅。
“昭儀!”夏蓮驚叫著扶著我緩緩倒下的身軀。
我勉強微睜著眼望去,冰雪未融,冷意徹骨,只余下觸目的空茫,窅暗如淵。
自我生下弘兒,我便以為,這世間最痛的是產子之痛,可如今我卻發現,破滅,才是最深切最絕望的痛。它猶如刮骨抽筋,痛入骨髓,痛徹心扉,痛得我恨不能立即死去。
眼前人影晃動,凌亂的腳步聲,焦慮的話語:“陛下,陛下……您不可在此……
“都給朕讓開!說,如今情勢如何?”
“這,這,昭儀流血不止,胎兒又無法出來,恐怕要糟了……”
“快救她!無論如何都要救她!救不了她,朕要你們統統陪葬!”
“媚娘,媚娘,我是大姊!你快些醒來啊!”
揮不去的窒息與倦意,嗆人欲淚。我只覺身子愈發的冷了,氣若游絲,再也不想去觸及那些令我難堪的事物,若無魂魄,就不必再承受痛楚,便如此沉淪下去吧……恍惚中似有個溫柔的女聲在我耳邊聲聲呼喚:“媚娘,媚娘,別怕,別怕,我在這……”
這是誰的聲音?為何這個聲音如此焦灼,如此急切,如此傷悲,我卻如此的熟悉?這世上會如此喚我的人只有母親,只有她……但絕不會是她……因為在我與先帝之間,她選了她最愛的男人,而不是我啊……母親,你可知道,我多恨你的無情!母親,我是真的恨你,恨到難以自己!過往所有的一切,歷經風霜,帶著累累傷痕,純如白雪,美得高寒,卻已離我很遠,與我無緣了。其實,多麼的不捨……失去與得到,竟是如此徹底。
不覺中,我的眼角絲絲滲出眼淚。昨日之事,不過只是我的一廂情願,褪去殘留的一副軀殼,我愴惶到崩潰。只是,心有不甘啊……是誰令我必須承受如此痛楚?!多少個月夜,我披星戴月,深讀奏書,我忍受受孕分娩之苦,而我的夫君卻與我的姊姊尋歡作樂!卓然奮起,在血路中自闖新途,劍走偏鋒之際,早已不容後悔!胸中似有火焰相煎、相斗、廝殺、糾纏,永不可融,直至五內俱焚。我寧願忘掉那一場血濃於水的親情與情緣,還有那些緣於其中的軟弱而換取到的不幸。緊握雙拳,自心到手,將堅韌緊緊握在手心,它如此稀缺,又如此隆重。
身體內最後殘存的意志竟然使我勉力睜開了雙眼,疼痛難當。胎兒每下墜一分,我便感到身體似被撕裂一分,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我感到腹中的胎兒已脫離了我的身子。
此刻,我只覺欣慰與愜意。無論如何,我的孩子已平安來到了世上。
晚風凜冽,拂過夜空,穿過幽邃的大殿,最終沒入遠處禁苑內的婆娑暗影。
我似又看見那片華麗到及至的牡丹,它們已有了頹勢,卻仍有掩也掩不住的凜厲與張狂,畢竟一身貴氣,即使是敗落,也絕不肯低下美艷高貴的頭。
曾經的那一派錦繡繁華,連同寂寞的晚照,皆黯然收入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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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來,讓朕瞧瞧……”李治將小公主輕挽在懷,伸手指逗弄著她,喜滋滋地道,“她生得可真像朕,這眉、這眼、這鼻……一模一樣。”
我倚靠在軟墊上,斜睨了他一眼,面上終是揚了笑,“陛下說笑了。小公主才出生不久,面容尚且難辨,你怎知她生得像你?”
“朕是天子,朕說像便是像了。”李治故作嗔怒地白我一眼,濃濃笑意裡流露出一抹稚氣。
小公主生得粉雕玉鑿,小嘴微翹,黑眸濕潤,亮如星辰,確實與李治十分相似。她的性子又乖順,極少哭鬧,只是因為不足月,體弱多病,但或許真因為如此,她愈發惹人憐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