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妝俊仵作 尾聲
    冬雪,來得靜默。

    一轉眼,已是白茫茫一片。

    石造涼亭中,錢行知倚柱瞇起眼,仰首,幾片雪花落在頰上。感受那清爽冰涼,她慵懶閉眼。

    「大人見著又要惱了。」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傳來鷹語的聲音。

    錢行知緩緩睜眼,視線裡,鷹語正將涼亭的紗簾放下……瞬間,簾子遮掩的亭中,只餘兩人對視。

    ……這樣,大人不是更惱嗎?眨眨眼,錢行知低頭看了看身上穿的精繡女裝,白梅溫婉,與她個性不符,卻是江夫人喜著的衣裳。

    「雖是江府之中,大人仍不願夫人毫無防備的模樣被小官員和下人瞧見。」魏鷹語細心提醒道。這位夫人一出惠堂便時常是發傻的狀態,他想他能理解為何大人被貶下鄉如魚得水,回京一年卻已愁生了數條白髮。

    他甚至在猜,大人命他做的許多事,如幾次送東西入主人房中、如時時盯著她不合大家闓秀的舉止,其實是為製造謠言。太得意順遂的人生令人眼紅,仕途光明若加上琴瑟和鳴,任誰見了都想挖挖看是否有什麼內幕……

    偏偏,夫人背後的內幕不允他人窺探。於是大人自起煙幕,夫人與親信苟且,侍郎與仵作曖昧,事情如何發展,眾人看了津津樂道,便不會對過去的事挖掘過深。

    ……大人保護夫人是應當的,可大人是否想過他的名聲?想當年魏鷹語這三字令人顧忌,如今卻只是撫慰寂寞夫人的小白臉……他在錢大人面前自請留在大人、夫人身邊照料,以防陳大人、賈立報復,演變至今,教人情何以堪?

    「……鷹語,你面露猙獰,可是有不順心之事?」錢行知看著那斯文臉上顯出的邪氣,小心問著。

    魏鷹語望向她不掩關心的表情。

    近來,他常想起在福平的日子,與那回他們三人為了日陽姑娘一案到齊玉之事。他對錢大人忠心不二,是為錢大人才待在大人身邊,這一點不曾改變……可驛站裡她不顧傷勢要跟去衙門、齊玉堂上她散發的模樣,在心中久久不去。

    忽然間,曾瀟灑想過不需錢大人為他強出頭,卻是羨慕起大人與夫人間的彼此交心;甚至抑不住地去想,若是他也真誠相待,不知大人、夫人能否忘卻他是為錢大人辦事,就算一刻也好……

    他利用過陶知行,如今,就當作是補償吧,他會盡全力去守護眼前的錢行知。

    亭外起風,掀起紗簾,魏鷹語眼角瞥見不遠處路過的小官員,於是緩步向她走來,傾身為她扶正發間的簪飾。

    冬夜,是沁骨的寒。

    錢行知出了房門,走過無人的廊下,轉向書房。

    入內,書房燃了炭火,正暖著;屋裡茶香撲鼻,顯示某人打算徹夜待著。她闔上門,褪下披肩,繞過屏風,見著的,是他單手撐頰,打起盹。

    錢行知腳步極輕地來到案前,低頭,案上一邊堆著刑部公文,一邊是早在福平那時就見他開始編寫的江氏檢驗錄。公務繁忙,每每燃燭至夜深,他能找到的空閒寫此檢驗錄,便是徹夜。

    抬眼,瞅著他睡顏,心知他淺眠,雖是天冷也不敢為他披上衣衫,但求他有一刻闔眼休息。

    錢知行輕歎轉了身,不意瞥見窗邊檯面上一方木盒……她日日陪伴,怎麼沒見過他有此物?好奇心驅使,她行來,木盒敞著,細看之下,她為之一頓。

    白布上點點暗紅,其上一枝短箭。

    她不會認不出,這把短箭曾穿入過她身子,令她承受皮肉之痛……

    眼前景象回到那夜,大人不願關門,她窩在棉被團中取暖,看著他不動聲色將此箭以白布拾起,也不管血漬會否滲出,印上他袍子,就這麼收進襟中。

    一直以為此箭做為呈堂證供,目的是將殺害日陽姑娘之人定罪,結案後當束之高閣,怎麼原來他一直收著……收此短箭,大人是想時刻提醒自身什麼事?

    閉上眼,記憶裡的山中大雨間,她見過他森冷眼神;事過境遷,她才恍然一個面對彎刀砍來沒有一絲畏懼之人,竟也會動殺機……

    閉了閉眼,錢行知拾起短箭與白布,才發覺盒底尚收著一物。

    手縫的書衣,提字——知行錄。

    怔住許久,她放下手中物,攤開那書衣。

    大人編了多年的檢驗錄,為留空間畫上人體、傷處,因此較一般書冊略大略長,手書衣正正符合……

    錢行知眉間輕蹙,轉身想看他,身後不遠處,他正望著自己。

    平時收得隱密,今日忽然想拿出來看看,一霎時想起了許多事,便將木盒放在窗邊忘了收。江蘭舟走來,失笑接過被她擰出折痕的書衣,嘲弄道:「我收了多年如新,一朝被你瞧見就揉出痕了。」

    千言萬語,想問、想說,卻生得一張拙嘴,錢行知見他將書衣、短箭一一收回盒中蓋好,還是不發一語。望著他背影,她咬咬唇,從身後擁了他,將臉貼在他背上。

    江蘭舟一頓,手還置於木盒上,他道:「權勢如箭,可刺入身中,取了人命,也能碎骨,留下病根;收此箭,令我記得人的愚蠢能傷人。」說著,他伸手撫上環在胸前的手,輕握。「知行錄只是我的私心,待完成之後,此書留在刑部,後人學習檢驗,縱使不知世上曾有一個名為陶知行的仵作,所讀所學,也是跟隨她的路。」

    她的疑問,不必問出口,他自會解答。錢行知收緊了擁他的力道,她討厭這樣的他。

    胸口被她壓得有些疼,江蘭舟淡出笑。初上京時,他還為這女人鬧過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的孩子脾氣,其實根本是自尋煩惱;她擁抱他的力道,早已說明一切。

    他輕輕掙開,回身將她擁入懷中,久久不聞她說話,於是問道:「在想什麼,嗯?」

    錢行知埋在那溫暖胸膛,吸著不用熏香也因成日埋首書推中染上的墨香,閉上眼道:「鷹語。」

    ……在夫君懷裡想著情夫呀……一個是眼裡只有至高無上錢大人的高傲之人,一個是只在惠堂裡精神百倍、對活人卻毫無興趣的仵作,這惺惺相惜之情,從何而來?江蘭舟低笑出聲。「本以為你只對我一個活人上心,如今你是想掀起我的醋勁?」

    不理會他的嘲弄,錢行知道:「若有一日,我倆要離去了,可否帶上鷹語?」

    嘴裡說著只為錢大人奉獻,實則相處多年下來,任誰都看得出鷹語不是只懂從命的臥底密探……近日看著鷹語,江蘭舟總覺得看見了初入朝堂的自己,也可以預見鷹語將起的內心掙扎。

    「你生氣了?」許久,他沉吟不語,錢行知小聲問道。

    「當然。該是兩人的天涯海角,妻子說要帶上另個男人,你說我能不氣嗎?」江蘭舟噙著笑,揉著她細軟的發,又過一會,才道:「共事方察覺,錢大人行事或與陳大人極為不同,我想,我等留在刑部的日子尚久。不過我答應你,若有離開的一日,定會問過鷹語,願不願意同行。」

    「嗯。」錢行知安下心,點了點頭。她想她有了很多轉變,以往不在意旁人的事,離開陶家後,她視為家人的只有身邊的大人與鷹語;她的關心,自然多放在他二人身上……

    「別,」江蘭舟鬆開懷抱,低頭與她相視。「別再想他了。」

    他的眼神有些危險,錢行知轉轉眼,瞥向了一旁案上他方才寫到一半的檢驗錄,似是不經意地拉起他手,將他推入椅子中。「你連日熬夜,身子哪裡受得住?趕緊寫完這段,回房歇下吧。」

    她低頭,忙著為兩人執筆沾了墨,又回身搬了椅子坐下,是要為他分擔。江蘭舟雙眼不離她低垂的臉蛋,他忽地伸手,指著紙上一處。

    錢行知不明就裡,起身想看個清楚,才彎身,他雙手按著紙張起身,側首吻上。

    她瞠眼瞪他,就聞他在唇上輕聲說道:

    「多謝夫人關心。白日外頭忙著,夜裡房中忙著,為夫甘之如飴;就是這書房中時常兩頭太忙,若要專注一事,確是教人難以抉擇。」

    她非常用力地瞪他。

    就見他得音?地直起身,無事一般地抽了紙行至一旁,鋪在地上,回頭又拿了筆墨畫下人形。

    「此案古怪,外表無傷,剃了發也不見有痕,銀針探喉,腹不見有毒,行知,你怎麼看?」

    錢行知還是瞪著他不放。前一刻還胡亂說話,眼下已是認真議案,轉變之快,還理直氣壯,沒有一絲異樣……活人真是令人惱!

    江蘭舟一臉無辜,眼底卻是一片捉弄人的笑意,考慮著該不該再道:若她不想忙這頭,要忙旁的,他自當奉陪到底。

    將他眼中無聲的揶揄看得清楚,錢行知咬牙切齒地拾起筆,大步來到他身前,一彎身便在那人形上頭畫了多處叉叉,用力之深,停頓之久,紙張幾乎被墨水透穿了。

    當她開始長篇大論一定是漏驗了何處何處,又當如何如何看細節,江蘭舟已是笑得合不攏嘴,慶幸他有先見之明把紙移到地上,否則案上墊的層層紙張又要全被毀了。

    「專心,大人,專心!」她恨恨地命令著。

    「是、是。」眼前此景,教人如何專心?一本檢驗錄編了那麼多年還編不完,究竟又是誰的錯?

    他是真無辜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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