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陶知行明白了他想說的。她能不顧一切挖掘、推斷過去的事,面對未來,她卻在原地等待……不曾覺得這有什麼不對,是因沒有遇見過一人、一事,引起心底的盼望與期待。
原來,他真將自己看穿了……咬著唇,陶知行怯怯回應他專注的眼。
她不愛猜測,不愛心中迷惑之事就這麼懸著;路途上,蒼茫白雪中的回眸,包含了太多的猶豫與不捨,只是她不敢承認,她故作瀟灑。
她在動搖,江蘭舟看得清楚,於是他道:「你能花上整整一日,在爛泥中找尋不知道根本存不存在的幾尾帳鉤,也能花上數月與我琢磨過往案帳,我相信你亦是不在乎花上數年去研究、去發掘更多檢驗之事。那麼,你何不花些時候在我身上?」
陶知行不同於一般女子,不會可惜青春年華如何消磨;在她的想法裡,時光不會虛耗,她尋的是一種確信。
而那確信,可能要兩人走到盡頭才能得到。
承諾未來,太過飄渺;他能保證的,只有一事。轉轉眼,他試著扯開話題道:「知行,你可知,刑部所收的案帳要比大理寺多上許多,我奉錢大人之命校對、編寫法典,自當時常閱帳,也將時常進出刑部惠堂……」
靜靜聽到這裡,陶知行眨眨眼,從那雙眼中不自覺流露出光彩。
與那光彩相比,彷彿早先他說的每一句話,她都左耳進右耳出,無法被打動……這餌能釣到魚,他早知道的。江蘭舟失笑兼苦笑,對她伸出了手。「隨我上京吧。」
陶知行低頭看著他向自己伸出的手,那溫曖,她感受過;置於身側的手動了動,還是舉旗不定。
「來不及同你說,可事情始末,我已與知方說了。如今得的,是他的默許。」公堂散發,她與他都欠老友一個交代。此話一出,她有些驚詫。
江蘭舟苦笑依然;在老友面前,他言而無信、他小人卑鄙。「或者,你
現在回你大哥那,待春天雪融,我回京中再差八人大轎抬你上京?」
陶知行有多敬重這大哥,他自是明白;可他也有私心,一趟日江,會否讓她退縮,他極不願去賭。然而更加不願的,是強留住了她的人,她的心卻惦掛其它。
陶知行蹙起眉。大人已向大哥解釋了一切……她該想到的。
若不是大哥早知道這頭發生的事,遲遲未收到她的平安信,早讓三哥來找她了……
這讓人不禁去猜,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大人還做了些什麼?
「不了。」終於,陶知行搖搖頭說道:「路途遙遠,很折騰,不如同行吧。可若路上累了倦了,大人的肩背還能借來休息嗎?」
聽懂了她話中意思,江蘭舟溫溫笑應:「自是可以。」
冰天雪地中,陶知行兩頰微熱,悄悄地瞄了他一眼,而他唇畔勾笑。
一手握緊了那玉梳,另一手,交到了他手中。
江蘭舟緊緊握住了,然後,一把將她拉上了車。
「你聽說過嗎?」胖官員問著。
「你見過嗎?」瘦官員人問著。
「……你們說的是誰?」一會,不聞他二人說下去,小官員問著。
「刑部江侍郎的夫人。」
「刑部江侍郎的仵作。」
兩人同時答道。
從一開始便摸不著頭緒的那小官員更加混亂了。一人是尊貴的侍郎夫人,一人是下賤的仵作,如何會出現在同一話題中?
「我道,這江侍郎數年前被貶下鄉,好死不死給他抓著個機會,翻身翻成了刑部侍郎,還娶了尚書錢大人的義女,看似風光,其實另有隱情……這事,你們聽說過嗎?」
「我道,這江侍郎從以前便喜歡與低下之人混在一起,這次回京仍死性不改,帶了個來路不明的生手仵作一同……江侍郎成日與個小仵作形影不離的,你等可曾見過?」
看看左方,再看看右方,混亂呀混亂。小官員搖搖頭。
「聽說,錢大人的義女出身富商人家,在家行九,自幼身體不好,總待在闉房裡,整日不得吹風見光。錢大人收為義女後賜名錢行知,而江侍郎屈於錢大人淫威之下,才娶其為妻;自出閣嫁入江府,夫人依然足不出戶,兩人相敬如賓……不,是形同陌路哪。」
「聽說,江侍郎不好女色好男色,過往大理寺中的同僚也傳過謠言,說他早在幾年以前便養了變童數名,總愛膚色深些的,話少些的,不愛笑的……如此看來,謠言是真。瞧瞧江侍郎身邊的小仵作吧,不就活脫脫是那模樣嗎?」
看看右方,再看看左方……小官員揉揉混亂到發疼的腦袋。
「據說,江夫人是這陣子才知道夫君的斷袖之癖,那本就弱的身子,又給氣得更出不了門了……可,哼哼哼,就這麼巧,那日我上江侍郎府上送些案帳,江侍郎正巧不在,竟給我瞧見他的親信魏大人進了主人房哪!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的苟且之事哪……江侍郎大半輩子都在料理作奸犯科,可有想到難斷家務事的一天?」
「據說,江侍郎與那小仵作在惠堂中獨處了三日三夜,雖說在那地方多半是真為公事……可,嘿嘿嘿,就那麼巧,我奉命辦事路經惠堂側門,竟讓我見著了小仵作累暈了似地依在江侍郎肩上,江侍郎二話不說將他攔腰抱起,往無人的內堂而去。我辦完了事,忍不住又繞回去瞧瞧,見著的,是江侍郎窗邊打盹,小仵作色心大起,那手撫著他臉,那眼彷彿要吃了他似的……」
小官員抱著頭,想叫他二人別再說了,道人長短也得看時候、看地方,此處可是刑部,別要惹禍上身了。
「是嗎?」胖官員說著自己想說、其實暗中也豎起耳朵聽著瘦官員說的八卦。聽著聽著,和他知道的版本有些出入,還是問清楚些好,便問道:「我倒是聽人說江侍郎回心轉意討好夫人呢,一方面是因前程尚靠錢大人打點,另一方面魏大人趁虛而入讓他面子掛不住哪。」
「是嗎?」瘦官員自然也沒漏聽胖官員的話,卻是半信半疑的。「我是前兩天才親眼見到他二人在內堂中休憩,小仵作眼中的深情款款,萬般光彩,我是不會看錯的。」
胖、瘦兩個官員你一言我一語起了爭執,小官員抱著發疼的頭,退退退,再退退退,退到了門邊,也趁機退出了屋中。
慶幸自己跑得快,否則繼續聽下去,說不準又如上回那般,逼他去打聽虛實,那可不好……小官員快步離開,繞過假山水,穿過廊道,轉往池邊小路。
忽地,見到一景,他停了停。
遠方,竹林中隱約兩抹身影。
瞇了瞇眼,小官員看清了一身精繡官袍的正是江侍郎,他伸手撥著身前人散在額前的髮絲,替他塞到了頭巾中……
小官員沒見過方才另兩人口中說的仵作,但直覺便是那人了;膚色偏深,矮上江侍郎些許,那清俊的臉龐沒有太多表情。
此處距離雖遠,但小官員看得清江侍郎的手停在仵作耳後,久久。
不知過了多久,他依然遠遠看著,因為,見到了精於算計的江侍郎唇邊浮起少見的溫暖笑意。
「今兒出門匆忙,沒替你繫好,你便胡亂紮了發,是嗎?」江蘭舟雙眼鎖著眼前人,手指停在她耳後,知道她怕癢,如此便不敢亂動。
她承認自己愈發懶惰,這一年來他日日為自己束髮,有人代勞便不親手去做。今日都堂審大案,主審患急病,他臨時被喚了去,走得匆促;而她想戴著頭巾便無妨,才隨意扒發綁了……錢行知輕微地縮了縮肩,提醒道:「大人,此處是刑部。」
近來飛短流長,版本繁多,無論是哪個版本,全都將大人說得有如蠢蛋。有一說,他忙著公務,妻子受不住寂寞與親信私通;還有一說他與仵作眉來眼去,共譜斷袖情……謠言甚囂塵上,錢大人囑咐多留心,他卻仍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行止不單沒收斂,反倒有變本加厲之勢……
將那無謂的擔憂看在眼底,江蘭舟順勢捧住了她臉蛋,愛憐地輕抬令兩人對視,他笑道:「我與我的夫人鶼鰈情深,他人見了心生嫉妒,自可尋一知心人相伴;要我因他人眼紅而壓抑親近你的念頭,我辦不到。」
這種話他如何能說得如此理所當然、臉不紅氣不喘地……錢行知瞠眼瞪著他眼裡逗弄自己的得意。分明從前覺得他面上帶笑,實則是冷漠的性子,與他一同的時候愈多,才愈覺他真是太過隨心所至。
一年前,她隨大人由福平上京,到了京中方知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當日,錢大人成了她的義父,而她成了出身易離富商的大小姐,入住錢府後改名錢行知。知道她真實身份為陶知行之人,大人以外,尚有錢大人及鷹語。
那時起,人前人後,再沒人喚她阿九或陶知行,甚至四下無人之時,
大人也不曾錯喚她的名。半月後,她由錢府出嫁至江府。
說好要帶她讀過更多的案帳、帶她看過刑部每一個惠堂,這承諾,大人時時不忘;江夫人不宜拋頭露面,於是,平日出門,她只是無名的小仵作。
當時堂上散發露了陶氏仵作身份之事,他運用手段壓下;從此,日江陶氏香行中沒有陶家么弟顧店,陶家也沒有流落在外的九妹。這事在去年暮夏時分,大哥、三哥經商上京時一聚,她才拼湊出始末;而大人與錢大人交換了什麼條件、是否真交出了名冊……這些,大人隻字不提。
知行,行知,只是外人喚她的名字,對她來說沒有太大的分別;但這當中包含大人的苦心,從此,她只會以錢行知之名生活。
與陶家斷絕關係是保護家族唯一的方法,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亡羊補牢;大人的安排,她沒有理由不配合。只是很多時候她不禁想著,若那日未曾被大人打動,未曾隨他上京,齊玉一案之後他的東奔西走、夜不成眠所為何事,她一輩子也不會知道。
三哥說,籌備多時的松香在香行中開賣那日鷹語到了日江,也就是那日,陶知行這名字由陶家戶籍中消失。在書冊記載中,陶知行這名字不存在;在日江府,假以時日人們亦不會記得曾有過這麼一個人。
可推算回去,那時她根本還沒應允與他同行,若那個冰天雪地的分岔路上,她選擇不回頭,執意直行回日江呢?
他又當如何?
錢行知看著眼前總是笑意微微的大人。
她問過,他是否能不在音心旁人眼光。一年過去了,她明白他若獨身一人,在京城、在刑部都輕鬆許多;可他沒皺過一次眉。
她忽然希望他在意,那麼,她才不會一見他的笑,就心疼、就楸心、就……就只想用盡她最微薄的力量幫助他、愛護他……
被他溫暖的手捧住的臉頰發燙,錢行知視線移了開,卻忍不住伸手握住了他的。
耳邊微風輕輕拂來,吹動竹林,刷刷作響,感覺他穩而有力的心跳,從交握的指間傳來,一下、一下、一下……錢行知低著頭,收緊了手中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