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知方道:「不敢。魏師爺客氣了。」他掀了衣袍一角坐下,拱手請他一同入坐。
那時,掌櫃上了茶,為兩人勘滿才退去。
魏鷹語看著眼前陶知方,心道阿九說起話來不卑不亢的模樣,多半是受了她大哥影響吧。他說著:「大人差鷹語前來,是怕陶爺擔心。過去幾個月,福平發生許多事,也當對陶爺當面交代。」
交代?陶知方瞇細眼。
魏鷹語停頓了會,才將事情原委道出:「三年前大人因故離京,人是離了,圍繞著大人的爭鬥卻是帶到了福平。鷹語與賈立,一個受命刑部錢大人,一個受命大理寺陳大人,緊咬大人不放,為的是大人手中的一本名冊。」話說至此,他稍停,只因見到陶爺垂下眼。旁人的秘密,他不想聽;陶知方在大理寺為官時,便是藉此避禍?
陶知方沒有回話。
陳、錢兩位大人的明爭暗鬥,在朝中人盡皆知;這些年蘭舟身邊的人物複雜,各懷鬼胎,也虧得他能與兩方人馬共處,多年相安無事。
然而他若是早知這一層,斷不會應允小妹到福平去趟此渾水。
「數月前陳大人有了動作,」陶知方不說話,但仔細聽著,因此魏鷹語繼續說道:「大人的一位朋友被殺害,賈立叛離,阿九受了傷。」
「什麼傷?」陶知方雙手在桌下腿上緊緊楸起,沉聲問著。傷到無法寫信回家?蘭舟也傷了?傷了手還是腦,所以沒有早點通知他?
陶知方會動怒,是人之常情,魏鷹語仍將事情誠實道來:「暗器袖箭由背心射入,血流不止,傷了筋骨,大夫刮肉取箭,又在府中調養數月,如今已無大礙。」
事情過了那麼久才肯派人前來,陶知方冷聲問著:「還有呢?」
被那一雙正氣眸子瞧得有些心虛,魏鷹語清了清喉,才接著道:「公堂之上,阿九暴了陶家仵作身份,也暴了身為女子。」
陶知方深吸了口氣,閉上眼,半晌,才問道:「該到日江,對我說這一番話的,不是蘭舟嗎?」老友不親自前來,是不敢面對他?
陶知方沒將怒火發在他這傳話人身上,是好脾氣,魏鷹語在心中讚他冤有頭債有主。
「你家大人現在何處?」
「京城。」
聞言,陶知方一頓。
當初瀟灑離京,不就是為了遠離朝中喧擾?蘭舟心思深沉,卻曾懷抱理想,是因不斷牽連無辜,才起了去意。或許當年他想過褪去官袍,隱在山林,是因放不下自幼一同長大的賈立,才順著陳大人安排去了福平;也因心中仍抱著一絲盼望,盼在鄉間,再小的案子也好,他都要盡力釐清真相。
此時上京,他豈不是又將自己投入了一鍋黑水?
然而陶知方不會阻止,因為,他猜得到蘭舟此舉,出自什麼樣的想法。
一年前蘭舟的日江之行,自私背後藏著官場打滾半輩子仍未被染黑的初衷,所以他將小妹交給他。今日來到日江的不是蘭舟,他的私心卻顯得更清楚明白了……
蘭舟可想過,若他這做大哥的不允呢?
還是,老友又在賭,賭他會將家族利益擺在前頭?
陶知方默然,只是將視線從魏師爺臉上移開。手邊架得極低的橫欄外,是一望無際的大海。
魏鷹語也沉默。
如大人所料,只要他如實道出一切,陶爺會做個明白人。一個阿九,換一家平安,任誰都知道該怎麼做。
接下來,他只要回到福平,數著回京的日子便成了。
魏鷹語也看向了海面,那一波一波的海浪迭起,正正說明了世間的道理,是一山還有一山高;而最後的贏家,是錢大人……思及此,他不禁揚了嘴角。
從鑲金邊的窗欞望出去,京城的初雪如細花,落在庭院枯枝上綻放,隨即又融去。
手邊上等木雕桌椅,鋪著手工精繡綵緞,細看所有圖樣、紋路配合著季節,選色較春、夏單調,卻是用上了各式的綠,深淺交織,意寓松柏長青。
江蘭舟一身靛色長袍,手中捧著今年官窯上呈的精巧杯子,雙眼落在其上山水與一葉小舟,想起的,是某人眼巴巴盯著麻油小瓶,只是遠觀,不敢褻玩的模樣。
笑意爬上那白淨臉龐,他啜了口杯中晶瑩的新茶。
「蘭舟。」一人步入花廳,身著華麗官服,揚聲喚著。
江蘭舟立起身,恭敬見禮道:「下官見過錢大人。」
「免禮。」錢大人一揮手,示意他坐下,道:「陪七王爺說話,耽誤了時候,讓你等著了。」
「錢大人這麼說,是要折騰下官了。」江蘭舟呵呵笑著。
錢大人也跟著呵呵大笑,點頭道:「離京幾年,京中這虛偽應對,你倒還能習慣。」
「尚可。」江蘭舟回著話,一邊為錢大人添了茶。「幾年粗茶淡飯,入了京,上隆興客棧吃了頓油澆鱸魚、鴨油烤雞、脆肥乳豬,身體也沒半點不適。」
聞言,錢大人更是笑得差點岔了氣。「蘭舟胡說,鷹語道你在福平府裡聘的可是易離出名的廚子,縱然在偏鄉,也是頗為愜意」
「錢大人見笑了。」江蘭舟應道:「下官出身易離,不過吃吃家鄉味罷了。」
錢大人仍笑著,片刻,才正色道:「這幾年,是委屈你了,蘭舟。雖然我明白,這回若不是陳大人沉不住氣,或許你真能一生待在福平,閒來下棋,笑看幾個偏鄉知縣發夢。」
鷹語定期回報府中情形,對於遠在福平之事,錢大人自然瞭若指掌。
江蘭舟點點頭,語帶同情地道:「那麼就可憐了鷹語了。」
「那小子可是自請隨你到福平,有什麼可憐?」錢大人擺擺手,不如眼前男人一般有同情心。「不過,他是為我效命,這一點我不會忘。」
錢大人一向賞罰分明,底下人盡忠幾分,他自是看在眼裡,記在心裡。錢大人會派鷹語跟著他,多少也是為當年一場意外波及無辜做點補償,所以,山中遇襲,鷹語不只護他,也為保住陶知行而出了手。錢大人為他做的,江蘭舟不會裝作看不見。
「這塊玄鐵令牌,鷹語一直帶在身上。」江蘭舟從袖中取出那日鷹語用來嚇唬齊玉衙門上下的令牌。刑部侍郎之位長年懸著,是為誰?能說服皇上將此事一再擱置,可想而知錢大人的影響力不容小覷。
錢大人看著他將令牌放在桌上,向自己推來。
在話說清楚之前,此令牌尚不能收。江蘭舟道:「下官曾經想以一本名冊換得刑部一職,起因是見久了在上位者因貪婪無度,頻頻露出弱點給人捉住,而在下位者自然得抓緊機會要脅在上位者,以達到目的。」皇室中人不撿點,便讓陳大人抓住了把柄;而陳大人行為愈發囂張,他手中握的名冊漸厚,成了最佳籌碼。
官場打滾一生,錢大人還沒見過為官不貪、不為仕途而手段百出的。
謀事,需要銀錢打通關卡,需要人脈互利,不單是官場如此,百姓從商以至生存,皆是同一道理。然陳大人所為已是過了界,只因心中不平,將大理寺的密探做為己用,表面上鞏固其在朝中地位,實則分化皇家,朝堂,皇上又怎能容忍?
蘭舟原是陳大人最得意的門生,會起了背叛心思,只能說道不同不相為謀;錢大人不會聽不懂他話中涵意,若有朝一日刑部成了另一個大理寺,蘭舟不會委身待著。有提拔之恩的老師都能背棄,要留住蘭舟,並非易事……錢大人心中想著,放了一個這樣的人在身邊監督,是自討苦吃嗎?
嘴角勾了勾,錢大人道:「你入官場還未有我與陳大人來得久,已能摸清自身的路,實屬不易。蘭舟,上行下效,是執法之本。我本望你入我刑部撰寫法典、訂定法則、監督執法,」他瞄了眼手邊的玄鐵令牌,說道:「自有你發揮之處。」
「刑部在大理寺之上,大理寺在各州之上,一層壓一層,壓在最底的永遠是百姓。」江蘭舟輕輕問著:「大人,這是上行下效,還是職權之爭?」
這膽識,在陳大人面前,豈不是自討苦吃?錢大人聽著他的話,沒有反駁。說法不同,做法不同,但他們想達成之事是一樣的。只是世上能事事不違心之人畢竟是少數。
「當年離京,錢大人說過下官天真得卑鄙。」江蘭舟唇微勾,雙眼落在令牌上,眼露一股自責,道:「然而最卑鄙的,還是自命清高者吧。」
他作戲,總有三分真;言辭犀利,卻又適度顯示自己的錯誤與弱點。
蘭舟不愧是他看中的人,能屈能伸,不隨波逐流也不自恃過高,可以說是伸屈自如了。
「你確實卑鄙了許久。雖是遲上幾年,可如今入我刑部,你我能一同做的事尚多。」錢大人順著他的話帶出了重點:「只不過當年你有名冊,今日你有什麼呢?」
聞言,江蘭舟覷了眼後方筆墨,笑道:「可否一借?」
錢大人挑了挑眉,雖不明就裡,仍道:「請。」
江蘭舟起身取了紙筆,回到錢大人身前,墨黑的字,落下一個個名字。
「這……」錢大人讀了前幾個人名,瞠大了眼。莫非他能將名冊中所有人名默出?
「下官的長處之一便是記性好……」將紙張遞出,江蘭舟道:「這是安於七王爺府中之人。」錢大人與七王爺最為交好,追了幾年總該給點交代,否則七王爺心急起來,對錢大人沒有好處。
錢大人斂了笑容。今日七王爺將他招去,說的,便是此事。「我如何知道這不是你隨手亂寫?」
「下官所寫是真是假,錢大人心中有數。」江蘭舟相信七王爺與錢大人早已瞄準數人,只是未能確認。王府中人多世代侍奉,若是冤枉了誰,只會讓其他下人心生不滿,就因此,七王爺才遲遲未有動作。
「就當這是真的吧。不過……」錢大人見他停筆,沉吟半晌,失笑道:「三年前蘭舟只要頂戴,我還當是賺到了。說吧,如今你這隨手寫來的名冊,我又該用什麼來換呢?」
江蘭舟噙著微微笑意,與錢大人對視著,將手蓋上了他推過來的玄鐵令牌。
雪落不停。
才知原來,福平的隆冬,不如想像中寧靜。
陶知行在房中呆坐,房門敞著,府中小僕一會跑過來,一會跑過去。
大人即將被調回京中,成日忙進忙出的。自那日深夜廊下遇著後,她見不上幾回。有日聽見衙役們嚼舌根,方知大人將入刑部,在錢大人身邊待著。
原不願為陳、錢兩位大人做事,眼下此舉,是為何?她摸不清。
前不久大人上京一趟,回來後便吩咐即將至刑部任職,再過不久就要先行;至於那滿坑滿谷的書籍、案帳,這幾日點妥上了封條,待初春雪融後再由頭翁押車上京。
當初說好隨大人到福平兩年,眨眼過了一年,他已要離開,那麼,她是不是該打道回府?
刑部不比偏鄉小縣,都堂任職,需有功名在身,就算是仵作,也非尋常仵作,不是一個小小女子能胡來的地方,就算刑部當有更多案子,或能令人眼界大開,可仔細想來,那不是大哥會允她涉足之處。
單手支面,陶知行望向了窗外。她花了番工夫來說服自己,該知足,該見好就收。
拖延許久,她終是提筆寫了封平安信回家。